由辰溪大河上行,便到洪江,洪江是湘西中心。出口貨以木材、桐油、鴉片煙為交易中心。市區在兩水彙流一個三角形地帶,三麵臨水,通常有“小重慶”稱呼。地方歸會同縣管轄。湖南人吃的“洪江柚子”,就是由會同,黔陽,漵浦各縣屬鄉下集中到洪江來的。洪江商務增加了地方的財富,與市麵繁榮,同時也增加了軍人的爭奪機會。民國三十年來貴州省的政治變局,都是洪江地方直接間接促成的。貴州軍人王殿輪、王小珊、周西成、王家烈,全用洪江為發祥地。湖南軍人周則範、蔡钜猷、陳漢章,全用洪江為根據地,負隅自固,周陳二人並且同樣是在洪江被刺的。可是這些事對本地又似乎竟無多少關係。這些無知識的軍人盡管新陳代謝,打來打去,除洪江商人照例吃點虧,與會同卻並無關係。地方既不因此而衰敗,也不因此而繁榮。漵浦地方在湘西文化水準特別高,讀書人特別多,不靠洪江的商務,卻靠一片田地,一片果園——蔗糖和橘子園的出產,此外便是幾個熱心地方教育的人。女子教育的基礎,是個姓向女子作成的(即十年前在共產黨中作婦女運動被殺的向××(向××:即向警予,中共早期的婦女運動領導人。),五四時代寫工運文章最有聲色的蔡和森(蔡和森:中共早期領導人。)的夫人)。史學家向達,經濟學家武堉幹,出版家舒新城,同是漵浦人。洪江沿沅水上行到黔陽,縣城裏有一個陽明書院,留下王陽明的一點傳說,此外這個地方竟似乎不能引起外人的注意,也引不起本地人的自信或自驕。地方在外麵讀書作事的人相當多,湘西人的個性強悍處,似乎也因之較少。黔陽毗連芷江,“澧蘭沅芷”在曆史上成一動人名辭。芷江的香草香花,的確不少。公路由辰溪往芷江,不經過漵浦黔陽,是由麻陽河沿河上行一陣,到後向西走,經芷江屬的東鄉兩個市鎮,方到芷江。
車由辰溪過渡,沿麻陽河南岸上行時,但見河身平遠靜穆,嘉樹四合,綠竹成林,鬱鬱蔥蔥,別有一種境界。沿河多油坊,祠堂,房子多用磚砌成立體方形或長方形,與峻拔不群的楓杉相襯,另是一種格局,有江浙風景的清秀,同時兼北方風景的厚重。河身雖不大,然而屈折平衍,因之引水灌溉兩岸,十分便利,土地極其膏腴。急流處本地人多縛大竹作圓形,安置在河邊小水堰道間,引水灌高處田地,且聯接梘筒長數十丈,將水遠引。兩岸樹木多,因之美麗水鳥也特別多。弄船人除少數銅仁船水手,此外全部是麻陽人,在二百五十裏內,這一條河中有多少灘,多少潭,有多少碾房,有多少出名石頭,無不清清楚楚。水手們互相談論爭吵的事,也常不離這條河流所有的故事,和急流石頭的情形。有一個地方名“失馬灣”,四圍是山,山下有大小村落無數,都隱在樹叢中。河麵寬而平,平潭中黃昏時靜寂無聲,惟見水鳥掠水飛去,消失在煙浦裏。一切光景美麗而憂鬱,見到時不免令人生“大好河山”之感。公路雖不經從失馬灣過,失馬灣地方有一個故事,卻常常給人帶走很遠。
公路入芷江境後,較大站口名懷化鎮。經過的旅客除了稱羨草木田地美好,以及公路寬廣平坦,此外將無何等奇異感想。可是事實上這個地方的過去,正是中國三十年來的縮影。地方民性強悍,好械鬥。多相互仇殺,強梁好事者既容易生事,老實循良的為生存也就力圖自衛。蔡鍔護法軍興,雲南部隊既在這裏和北洋軍作戰,結果遺下槍支不少。本地人有錢的買槍,稱為團總,個人有槍,稱為練丁。槍支一多,各有所恃,於是由仇怨變成劫掠。雜牌軍來,收槍裹匪膨脹勢力。軍隊打散後,於是或入山落草保存實力,或收編成軍以圖挾製。內戰既多,新陳代謝之際,唯一可作的事就是相互殺戮。二十年間的混亂局麵,鬧得至少有一萬良民被把頭顱割下來示眾(作者個人即眼見到有三千左右農民被割頭示眾),為本地人留下一筆結不了的血賬。然而時間是個古怪東西,這件事到如今,當地人似乎已漸漸忘掉了。遺忘不掉且居然還能夠引起旅客一點好奇心,對之注意的,是一座光頭山頂上留下一列堡壘形的石頭房子,不像廟宇也不像住戶人家,與山下簡陋小市鎮對照時,尤其顯得兩不調和。一望而知這房子是有個動人故事的。這是一個由地主而成團紳,由團紳而作大王,由大王升充軍長,由軍長獲得巨富,由巨富被人暗殺,一個姓陳的產業。這座房子同中國許多地方堂皇富麗的建築相似,大部分可說是用人血作成的。這房子結束了當地人對於由土匪而大王作軍官成巨富的浪漫情緒。如今業已成為一個古跡,隻能供過路人憑吊了。車站旁的當地婦人多顯得和平而純良,用驚奇眼光望著外來車輛和客人。客人若問“那房子是誰的產業?誰在那裏住?”一定會聽到那些老婦人可憐的回答:“房子是我們這裏陳軍長的,軍長名陳漢章,五年前在洪江被人殺了,房子空空的。”且可憐的微笑。也許這婦人正想起自己被殺死的丈夫,被打死的兒子,也許想起的卻是那軍長死後三百五十條金子,和幾個美麗姨太太的下落。誰知道她想的是什麼事。
懷化鎮過去二十裏有小村市,名“石門”,出產好梨,大而酥脆,甜如蜜汁,也和中國別的地方一樣,雖有好出產,並不為人注意,專家也從不曾在他著作上提及,縣農場和農校更不見栽培過這種果木。再過去二十五裏名“榆樹灣”,地方出好米、好柿餅。與懷化鎮曆史相同,小小一片地麵幾乎用血染赤,然而人性善忘,這些事已成為過去了。民性強直,二十年前鄉下人上場決鬥時,尚有手攜著手,用分量同等的刀相砍的公平習慣,若湊巧碰著,很可以增長旅行者一分見識。一個商人的十八歲閨女死了,入土三天後,居然還有一個賣豆腐的青年男子,把這女子從土中刨出,背到山洞中去睡她三夜的熱情,這種生命洋溢的性情,到近年來自然早消滅了,成為希有事物了。新來的便是無個性無特性的庸碌人生觀,養成這種人生觀就是使人去掉那點勇氣而代替一點詐氣的普通教育。一部分人自然還以為教育成功,因此為多數人所扶持。正因為如此一來,住城市中的地主階級,方不至於田園荒蕪,收租無著。按規矩,芷江的佃戶對地主除繳納正租外,還應當在每一石租穀中認交雞肉一斤,數量多少照算,所以有千來石淨收入的人家,到收租時照例可從各佃戶處捉回百十隻肥雞。常日吃雞,吃到年底,還有富餘。單是這一點,東鄉的民俗如何宜於改造,便很顯然了。可是這些地主一定想象不到,東鄉民俗一經改變,芷江的命運也就從此注定成為一個被支配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