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章 沅水上遊幾個縣分(3 / 3)

煙土既為本地轉口貨大宗生意,煙幫客人是到處受歡迎的客人,護送煙幫出差軍人為最好的差事,特稅查緝員在中國公務員中最稱盡職。本地多數人的生存意義或生存事實,都和煙膏煙土不可分。因之令人發生疑問,假若禁煙事對於禁吸禁運辦法實行以後,這地方許多人家許多商務如何維持?也許有人真那麼想到,結果卻默然無言。

四月裏一個某某部隊過路,在河西車站邊借了一個民居駐防,開拔後,屋主人去清察房屋,才發現有個兵士模樣的男子,被反縛兩手,胸脯上戳了三刀,拋在糞坑邊死了。部隊還是當天開拔的。誰作的事,不知道。被殺的是誰?傳說是查緝處兵士。官方對於這事隻好擱下,保留。過不久,大家一定就忘記這件不愉快事情了。

另外有個煙販,由貴陽乘車到達,行李衣箱內藏了一萬塊錢法幣,七千塊錢煙土印花,落店後,半夜裏忽然有人來“檢查”。翻了一陣,發現了那個衣箱,打開一看,把那個錢拿跑了。這煙販不聲不響,第二天就包賃一輛汽車回轉貴陽。好像一搶便已完事。縣知事不知道是誰作的事,煙販倒似乎知道,除老鄉外別無他人,隻是不說。君子報仇三年,冤有頭,債有主,不用官家麻煩。

兩件事都發生在車站近旁,所謂邊境,從這兩件事情上可知道一二。邊境的悲劇或喜劇,常常與煙土有密切關係。

邊境有邊境古風,每夜查鋪子共計警務人員四位,高舉扁方紙糊燈籠,進門問問姓氏,即刻就走了。查鋪子的怕“委員”,怕“中央”,怕“軍人”,怕以及許多許多,燈籠高舉各家走去為的是盡職。更主要的還是旅客必需將姓名注上循環簿,旅館用完時好到警局去領,每本繳三毛法幣。就市價估計,成本約一毛五分。

小公務員還保留一種特別權利,在小客棧中開一房間,叫兩個條子打麻將取樂,消遣此有涯之生。這種公務員自然也有從外路來到此地,享受這種特別權利的。總之多數人都認為這是一種權利,一種娛樂,不覺得可羞,所以在任何地方都可見到。

本地入口貨銷行最好的是紙煙。許多普通應用藥品,到這地方都不容易得到,至於紙煙,無不應有盡有。各種甜鹹罐頭也買得出。隻是無一個書店,可知書籍在這地方並無多大用處。

經營最古職業的娘兒們多數身子小小的,瘦瘦的,露出睡眠不足營養不足的神氣,著短衣大腳袴,並在腰邊係一粉紅綢巾,會唱小曲,也會唱黨歌,軍歌,抗戰歌,因為得應酬當地軍警政商各界,必需懂流行的歌曲。世人常說妓女生活很苦,大都會中妓女給人的印象的確很苦,每日與生活掙紮,受自然限製,為人事挫折,事事可以看出這小小邊城妓女與其說是在掙紮生活,不如說是在混生活。生存是無目的的,無所謂的,正與若幹小公務員小市民極其相同,同樣是混日子,迷迷胡胡混下去,聽機會分派哀樂得失,在小小生活範圍內轉。活時,活下去;死了,完事。“野心”在多數人生活中都不存在,“希望”也不會存在。航空獎券和百齡機發賣地方相去太遠,對於這類人的刺激也無多大意義。若說這些婦女可憫,公務員和小市民同樣可憫。這是傳說中的古夜郎國,可是到如今來“自大”兩字也似乎早已消滅了。

多數人一眼望去都很老實,這老實另一麵即表現“愚”與“惰”。婦人已很少看到胸前有精美扣花圍裙,男子雄糾糾擔著山獸皮上街找主顧的也不多見,貴州人在這裏勢力特別大,由於煙土是貴州省運來的。

婦人小孩,都患瘰鬁(瘰鬁:中醫學病名,俗稱“鬁子頸”。頸項間結核的總稱。),營養不良是一般人普遍現象。

木材在這裏不大值錢,然而處置木材的方式,亦因無知與懶惰,多不得其法,這事從當地各式建築就可見出。

湖南境的沅水到此為止,自然景物到此越加美麗,人事無章次處也就到此越加顯著。正如造物者為求均衡,有意抑彼揚此,恰到好處。本地見出受戰事影響,直接使本地人受拘束,在改造,有變化的,是壯丁訓練。每早上六點鍾左右,汽車西站旁大坪裏就有個老婦人篩鑼示眾,告大家應當起床,於是來了一個著軍服的年青人,精神飽滿,挾了三四個薄薄本子(唱歌的抄本),吹呼哨集合,各處人家於是走出二十來個大小不等製服不齊的候補壯士,在坪裏集合點名,訓話後即上操,唱歌。大約訓練工作還不久,因此唱歌得一句一句教。教者十分吃力,學者對於歌中意義也不很懂。而且許多歌都是城裏人編的,實在不大好聽,調子又古怪難記,對於鄉下人真是一種“訓練”。若把調子編成沅水流域弄船搖櫓人打呼號的聲音,一定好聽得多,易學得多了。可是這個指導訓練工作人員,在本地卻是唯一見出有生氣有朝氣的青年。地方一切會在他們努力下慢慢改變過來的。青年之覺醒是必然的。

十五年前在沅水上遊稱一霸,由教學先生而變為土匪,由大王而變為軍人,由司令而變為……外縣人來到晃縣,提出這個人的名字時,如今尚可以聽到許多故事。這人名姚繼虞,就是晃縣人。十年前又有個北京農科大學畢業生,領導兩萬武裝農民,入城示威,清黨時死於芷江南城城門前。這人名唐伯賡,也是晃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