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 辰溪的煤(1 / 2)

湘西有名的煤田在辰溪。一個旅行者若由公路坐車走,早上從沅陵動身,必在這個地方吃早飯。公路汽車須由此過河,再沿麻陽河南岸前進。旅行者一瞥的印象,在車站旁所能看到的僅僅是無數煤堆,以及遠處煤堆間幾個黑色煙筒。過河時看到的是碼頭上人分子雜,船夫多,礦工多,遊閑人也多。半渡之際看到的是山川風物,秀氣而不流於纖巧。水清且急,兩丈下可見石子如樗蒱(樗蒱:古代一種博戲。博具有子、馬、五木等,後專以五木為戲。相傳骰子即由五木演變而成。)在水底滾動。過渡後必想到,地方雖不俗,人好像很呆,地下雖富足,一般人卻極窮相。以為古怪,實不古怪。過路人雖關心當地榮枯和居民生活,但一瞥而過,對地方問題照例是無從明白的。

辰河弄船人有兩句口號,旅行者無不熟習,那口號是:“走盡天下路,難過辰溪渡。”事實上辰溪渡也並不怎樣難過,不過弄船人所見不廣,用縱橫千裏一條辰河與七個支流小河作準,說說罷了。

辰溪縣的位置恰在兩條河流的交彙處,小小石頭城臨水倚山,建立在河口灘腳崖壁上。河水清而急,深到三丈還透明見底。河麵長年來往湘黔邊境各種形體美麗的船隻。山頭是石灰岩,無論晴雨,都可見到燒石灰的窯上飄揚青煙和白煙。房屋多黑瓦白牆,接瓦連椽緊密如精巧圖案。對河與小山城成犄角,上遊為一個三角形小阜,小阜上有修船造船的寬坪。位置略下,為一個山岨,瀕河拔峰,山腳一麵接受了沅水激流的衝刷,一麵被麻陽河長流淘洗,近水岩石多玲瓏透空。山半有個壯麗輝煌的廟宇,廟宇外岩石間且有成千大小不一的石佛。在那個懸岩半空的廟裏,可以眺望上行船的白帆,聽下行船搖櫓人唱歌。小船浥浥流而渡,艱難處與美麗處實在可以平分。

地方為產煤區,似乎無處無煤,故山前山後都可見到用土法開掘的煤洞煤井。沿河兩岸常有百十隻運煤船停泊,上下洪江與常德碼頭間無時不有若幹黑臉黑手腳漢子,把大塊黑煤運送到船上,向船艙中拋去。若到一個取煤的斜井邊去,就可見到無數同樣黑臉黑手腳人物,全身光裸,腰前圍一片破布,頭上戴一盞小燈,向那個儼若地獄的黑井爬進爬出。礦坑隨時可以坍陷或被水灌入,坍了,淹了,這些到地獄討生活的人,自然也就完事了。(引自《湘行散記》)

戰事發生後,國內許多地方的煤田都丟送給日人了,除東三省熱河的早已完事,綏遠河北山東安徽的全得不著了。可是辰溪縣的煤,直到二十七年二月裏,在當地交貨,兩塊錢一噸還無買主。運到一百四十裏距離的沅陵去,兩毛錢一百斤很少人用它。山上沿河兩岸遍山是雜木雜草,鄉下人無事可作,無生可謀,挑柴擔草上城換油鹽的太多,上好櫟木炭到年底時也不過賣一分錢一斤,除作坊糟坊和較大莊號用得著煤,人人都因習慣便利用柴草和木炭。這種熱力大質量純的燃料,於是同過去一時當地的青年優秀分子一樣,在湘西竟成為一種肮髒累贅毫無用處的廢物,地方負責的雖知道這兩樣東西都極有用,可不知怎樣來用它。到末了,年青人不是聽其飄流四方,就是聽他腐化墮落。廉價的燃料,隻好用本地民船運往五百裏外的常德,每噸一塊半錢到二塊六毛錢。同時卻用二百五十塊錢左右一噸的價值,運回美孚行的煤油,作為湘西各縣城市點燈用油。

富原雖在本地,到處都是窮人,不特下井挖煤的十分窮困,每天隻能靠一點點收入,一家人擠塞在一個破爛逼窄又濕又髒的小房子裏住,無望無助的混下去。孩子一到十歲左右,就得來參加這種生活競爭。許多開礦的小主人,也因為無知識,捐項多,耗費大,運輸不便利,煤又太不值錢,弄得毫無辦法,停業破產。

這應當是誰的責任?瞻望河邊的風景,以及那一群肮髒瘦弱的負煤人,兩相對照,總令人不免想得很遠很遠。過去的,已成為過去了。來在這地麵上,駕馭鋼鐵,征服自然,使人人精力不完全浪費到這種簡陋可憐生活上,使多數人活得稍像活人一點,這責任應當歸誰?是不是到明日就有一群結實精悍的青年,心懷雄心與大願,來擔當這個艱苦偉大的工作?是不是到明日,還不免一切依然如舊?答複這個問題,應在青年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