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人的言談,倒真是一種傑作,三十年來當地的曆史,在他記憶中保存得完完全全,說來時莊諧雜陳,實在值得一聽。尤其是對於當地人事所下批評,尖銳透入,令人不由得不想起法國那個服爾泰。
至於辰砂的出處,出產地離辰州地還遠得很,遠在鳳凰縣的苗鄉猴子坪。
凡到過沅陵的人,在好奇心失望後,依然可從自然風物的秀美上得到補償。由沅陵南岸看北岸山城,房屋接瓦連椽,較高處露出雉堞,沿山圍繞;叢樹點綴其間,風光入眼,實不俗氣。由北岸向南望,則河邊小山間,竹園,樹木,廟宇,居民,仿佛各個都位置在最適當處。山後較遠處群峰羅列,如屏如障,煙雲變幻,顏色積翠堆藍。早晚相對,令人想象其中必有帝子天神,駕螭乘蜺,馳驟其間。繞城長河,每年三四月春水發後,洪江油船顏色鮮明,在搖櫓歌呼中連翩下駛。長方形大木筏,數十精壯漢子,各據筏上一角,舉橈激水,乘流而下。就中最令人感動處,是小船半渡,遊目四矚,儼然四圍是山,山外重山,一切如畫。水深流速,弄船女子,腰腿勁健,膽大心平,危立船頭,視若無事。同一渡船,大多數都是婦人,劃船的是婦女,過渡的也婦女較多,有些賣柴賣炭的,來回跑五六十裏路,上城賣一擔柴,換兩斤鹽,或帶回一點紅綠紙張同竹篾作成的簡陋船隻,小小香燭。問她時,就會笑笑的回答:“拿回家去做土地會。”你或許不明白土地會的意義,事實上就是酬謝《楚辭》中提到的那種雲中君——山鬼。這些女子一看都那麼和善,那麼樸素,年紀四十以下的,無一不在胸前土藍布或蔥綠布圍裙上繡上一片花,且差不多每個人都是別出心裁,把它處置得十分美觀,不拘寫實或抽象的花朵,總那麼妥帖而雅相。在輕煙細雨裏,一個外來人眼見到這種情形,必不免在讚美中輕輕歎息,天時常常是那麼把山和水和人都籠罩在一種似雨似霧使人微感淒涼的情調裏,然而卻無處不可以見出“生命”在這個地方有光輝的那一麵。
外來客自然會有個疑問發生:這地方一切事業女人都有份,而且像隻有“兩截穿衣”的女子有份,男子到那裏去了呢?
在長街上我們固然時常可以見到一對少年夫妻,女的眉毛俊秀,鼻準完美,穿淺藍布衣,用手指粗銀鏈係扣花圍裙,背小竹籠。男的身長而瘦,英武爽朗,肩上扛了各種野獸皮向商人兜賣。令人一見十分感動。可是這種男子是特殊的。
男子大部分都當兵去了。因兵役法的缺憾,和執行兵役法的中間層保甲製度人選不完善,逃避兵役的也多,這些壯丁拋下他的耕牛,向山中走,就去當匪。匪多的原因,外來官吏苛索實為主因。鄉下人照例都願意好好活下去,官吏的老式方法居多是不讓他們那麼好好活下去。鄉下人照例一入兵營就成為一個好戰士,可是辦兵役的卻覺得如果人人都樂於應兵役,就毫無利益可圖。土匪多時,當局另外派大部隊伍來“維持治安”,守在幾個城區,別的不再過問。土匪得了相當武器後,在報複情緒下就是對公務員特別不客氣,凡搜刮過多的外來人,一落到他們手裏時,必然是先將所有的得到,再來取那個“命”。許多人對於湘西民或匪都留下一個特別蠻悍嗜殺的印象,就由這種教訓而來。許多人說湘西有匪,許多人在湘西雖遇匪,卻從不曾遭遇過一次搶劫,就是這個原因。
一個旅行者若想起公路就是這種蠻悍不馴的山民或土匪,在烈日和風雪中努力作成的,乘了新式公共汽車由這條公路經過,既感覺公路工程的偉大結實,到得沅陵時,更隨處可見婦人如何認真稱職,用勞力討生活,而對於自然所給的印象,又如此秀美,不免感慨係之。這地方神秘處原來在此而不在彼。人民如此可用,景物如此美好,三十年來牧民者來來去去,新陳代謝,不知多少,除認為“蠻悍”外,竟別無發現。外來為官作宦的,回籍時至多也隻有把當地久已消滅無餘的各種畫符捉鬼荒唐不經的傳說,在茶餘酒後向陌生者一談。地方真正好處不會欣賞,壞處不能明白。這豈不是湘西的另外一種神秘?
沅陵算是個湘西受外來影響較久較大的地方,城區教會的勢力,造成一批吃教飯的人物,蠻悍性情因之消失無餘,代替而來的或許是一點青年會辦事人的習氣。沅陵又是沅水幾個支流貨物轉口處,商人勢力較大,以利為歸的習慣,也自然很影響到一些人的打算行為。沅陵位置在沅水流域中部,就地形言,自為內戰時代必爭之地,因此麻陽縣的水手,一部分登陸以後,便成為當地有勢力的小販,鳳凰縣屯墾子弟兵官佐,留下住家的,便成為當地有產業的客居者。慷慨好義,負氣任俠,楚人中這類古典的熱誠,若從當地人尋覓無著時,還可從這兩個地方的男子中發現。一個外來人,在那山城中石板作成的一道長街上,會為一個矮小,瘦弱,眼睛又不明,聽覺又不聰,走路時匆匆忙忙,說話時結結巴巴,那麼一個平常人引起好奇心。說不定他那時正在大街頭為人排難解紛,說不定他的行為正需要旁人排難解紛!他樣子就古怪,神氣也古怪。一切像個鄉下人,像個官能為嗜好與毒物所毀壞,心靈又十分平凡的人。可是應當找機會去同他熟一點,談談天。應當想辦法更熟一點,跟他向家裏走。(他的家在一個山上。那房子是沅陵住房地位最好,花木最多的。)如此一來,結果你會接觸一點很新奇的東西,一種混合古典熱誠與近代理性在一個特殊環境特殊生活裏培養成的心靈。你自然會“同情”他,可是最好倒是“讚美”他。他需要的不是同情,因為他成天在同情他人,為他人設想幫忙盡義務,來不及接收他人的同情。他需要人“讚美”,因為他那種古典的作人的態度,值得讚美。同時他的性情充滿了一種天真的愛好,他需要信托,為的是他值得信托。他的視覺同聽覺都毀壞了,心和腦可極健全。鳳凰屯墾兵子弟中出壯士,體力膽氣兩方麵都不弱於人。這個矮小瘦弱的人物,雖出身世代武人的家庭中,因無力量征服他人,失去了作軍人的資格。可是那點有遺傳性的軍人氣概,卻征服了他自己,統製自己,改造自己,成為沅陵縣一個頂可愛的人。他的名字叫做“大老爺”,或“大大”(大大:係作者大哥沈雲六。),一個古怪到家的稱呼。商人,妓女,屠戶,教會中的牧師和醫生,都這樣稱呼他。到沅陵去的人,應當認識認識這位大老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