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常德到沅陵,一個旅行者在車上的感觸,可以想象得到,第一是公路上並無苗人,第二是公路上很少聽說發現土匪。
公路在山上與山穀中盤旋轉折雖多,路麵卻修理得異常良好,不問晴雨都無妨車行。公路上的行車安全的設計,可看出負責者的最大努力。旅行的很容易忘了車行的危險,樂於讚歎自然風物的美秀。在自然景致中見出宋院畫(宋院畫:即宋代院體畫,宋翰林圖畫院及其後宮廷畫家的繪畫。多以花鳥山水宗教為題材,講究法度,風格華麗。)的神采奕奕處,是太平鋪過河時入目的光景。溪流縈回,水清而淺,在大石細沙間漱流。群峰競秀,積翠凝藍,在細雨中或陽光下看來,顏色真無可形容。山腳下一帶樹林,一些儼如有意為之布局恰到好處的小小房子,繞河洲樹林邊一灣溪水,一道長橋,一片煙。香草山花,隨手可以掇拾。《楚辭》中的山鬼(山鬼:屈原《九歌》中神名,係山神。)、雲中君(雲中君:屈原《九歌》中神名,係雲神。),仿佛如在眼前。上官莊的長山頭時,一個山接一個山,轉折頻繁處,神經質的婦女與懦弱無能的男子,會不免覺得頭目暈眩。一個常態的男子,便必然對於自然的雄偉表示讚歎,對於數年前裹糧負水來在這高山峻嶺修路的壯丁,更表示敬仰和感謝,這是一群沒滅無聞沉默不語真正的戰士!每一寸路都是他們流汗作成的。他們有的從百裏以外小鄉村趕來,沉沉默默的在派定地方擔土,打石頭,三五十人躬著腰肩共同拉著個大石滾子碾壓路麵,淋雨,挨餓,忍受各式各樣虐待,完成了分派到頭上的工作。把路修好了,眼看許多許多的各色各樣希奇古怪的物件吼著叫著走過了,這些可愛的鄉下人,知道事情業已辦完,笑笑的,各自又回轉到那個想象不到的小鄉村裏過日子去了。中國幾年來一點點建設基礎,就是這種無名英雄作成的。他們什麼都不知道,可是所完成的工作卻十分偉大。
單從這條公路的堅實和危險工程看來,就可知道湘西的民眾,是可以為國家完成任何偉大理想的。隻要領導有人,交付他們更困難的工做,也可望辦得很好。
看看沿路山坡桐茶樹木那麼多,桐茶山整理那麼完美,我們且會明白這個地方的人民,即或無人領導,關於求生技術,各憑經驗在不斷努力中,也可望把地麵征服,使生產增加。
隻要在上的不過分苛索他們,魚肉他們,這種勤儉耐勞的人民,就不至於鋌而走險發生問題。可是若到任何一個停車處,試同附近鄉民談談,我們就知道那個“過去”是種什麼情形了。任何捐稅,鄉下人都有一分,保甲在糟蹋鄉下人這方麵的努力,成績真極可觀!然而促成他們努力的動機,卻是照習慣把所得繳一半,留一半。然而負責的注意到這個問題時,就說“這是保甲的罪過”,從不認為是當政的恥辱。負責者既不知如何負責,因此使地方進步永遠成為一種空洞的理想。
然而這一切都不妨說已經成為過去了。
車到了官莊交車處,一列等候過山的車輛,靜靜的停在那路旁空闊處,說明這公路行車秩序上的不苟。雖在軍事狀態中,軍用車依然受公路規程轄製,不能占先通過,此來彼往,秩序井然。這條公路的修造與管理統由一個姓周的工程師負責。
車到了沅陵,引起我們注意處,是車站邊挑的,抬的,負荷的,推挽的,全是女子。凡其他地方男子所能做的勞役,在這地方統由女子來作。公民勞動服務也還是這種女人。公路車站的修成,就有不少女子參加。工作既敏捷,又能幹。女權運動者在中國二十年來的運動,到如今在社會上露麵時,還是得用“夫人”名義來號召,並不以為可羞。而且大家都集中在大都市,過著一種腐敗生活。比較起這種女勞動者把流汗和吃飯打成一片的情形,不由得我們不對這種人充滿尊敬與同情。
這種人並不因為終日勞作就忘記自己是個婦女,女子愛美的天性依然還好好保存。胸口前的扣花裝飾,袴腳邊的扣花裝飾,是勞動得閑在茶油燈光下做成的。(圍裙扣花工作之精和設計之巧,外路人一見無有不交口稱讚。)這種婦女日常工作雖不輕鬆,衣衫卻整齊清潔。有的年紀已過了四十歲,還與同伴競爭兜攬生意。兩角錢就為客人把行李背到河邊渡船上,跟隨過渡,到達彼岸,再為背到落腳處。外來人到河碼頭渡船邊時,不免十分驚訝,好一片水!好一座小小山城!尤其是那一排渡船,船上的水手,一眼看去,幾乎又全是女子。過了河,進得城門,向長街走走,就可見到賣菜的,賣米的,開鋪子的,做銀匠的,無一不是女子。再沒有另一個地方女子對於參加各種事業,各種生活,做得那麼普遍,那麼自然了。看到這種情形時,真不免令人發生疑問:一切事幾幾乎都由女子來辦,如《鏡花緣》(《鏡花緣》:長篇小說,清李汝珍著。)一書上的女兒國現象了。本地方的男子,是出去打仗,還是在家納福看孩子?
不過一個旅行者自覺已經來到辰州時,興味或不在這些平常問題上。辰州地方是以辰州符馳名的,辰州符的傳說奇跡中又以趕屍著聞。公路在沅水南岸,過北岸城裏去,自然盼望有機會弄明白一下這種老玩意兒。
可是旅行者這點好奇心會受打擊,多數當地人對於辰州符都莫名其妙,且毫無興趣,也不怎麼相信。或許無意中會碰著一個“大”人物,體魄大,聲音大,氣派也好像很大。他不是姓張,就是姓李,
(他應當姓李!)會告你辰州符的靈跡,就是用刀把一隻雞頸脖紮斷,把它重新接上,噀一口符水,向地下拋去,這隻雞即刻就會跑去,撒一把米到地上,這隻雞還居然趕回來吃米!你問他:“這事曾親眼見過嗎?”他一定說:“當真是眼見的事。”或許慢慢的想一想,你便也會覺得同樣是在什麼地方親眼見過這件事了。原來五十年前的什麼書上,就這麼說過的。這個大人物是當地著名會說大話的。世界上事什麼都好像知道得清清楚楚,隻不大知道自己說話是假的還是真的?是書上有的,還是自己造作的?多數本地人對於“辰州符”是個什麼東西,照例都不大明白的。
對於趕屍傳說呢?說來實在動人。凡受了點新教育,血裏骨裏還浸透原人迷信的新紳士,想滿足自己的荒唐幻想,到這個地方來時,總有機會溫習一下這種傳說。紳士,學生,旅館中人,儼然因為生在當地,便負了一種不可避免的義務,又如為一種天賦幽默同情心所激發,總要把它的神奇處重述一番。或說朋友親戚曾親眼見過這種事情,或說曾有誰被趕回來。其實他依然和客人一樣,並不明白,也不相信,客人不提起,他是從不注意這個問題的。客人想“研究”它(我們想得出有許多人是樂於研究它的),最好還是看《奇門遁甲》(《奇門遁甲》:書名。奇門遁甲,術數之一種。迷信者據以推算凶吉禍福。),這部書或者對他有一點幫助,本地人可不會給他多少幫助。本地人雖樂於答複這一類傻不可言的問題,卻不能說明這事情的真實性。就中有個“有道之士”,姓闕,當地人通稱之為闕五老,年紀將近六十歲,談天時精神猶如一個小孩子。據說十五歲時就遠走雲貴,跟名師學習過這門法術。作法時口訣並不希奇,不過是念文天祥的《正氣歌》(《正氣歌》:詩歌篇名,南宋文天祥作。)罷了。死人能走動便受這種歌詞的影響。辰州符主要的工具是一碗水;這個有道之士家中神主前便陳列了那麼一碗水,據說已經有了三十五年,碗裏水減少時就加添一點。一切病痛統由這一碗水解決。一個死屍的行動,也得用水迎麵的噀,這水且能由渾濁與沸騰表示預兆,有人需要幫忙或家事吉凶的預兆。登門造訪者若是一個讀書人,一個教授,他把這一碗水的妙用形容得將更驚心動魄。使他舌底翻蓮的原因,或者是他自己十分寂寞,或者是對於客人具有天賦同情,所以常常把書上沒有的也說到了。客人要老老實實發問:“五老,那你看過這種事了?”他必裝作很認真神氣說:“當然的。我還親自趕過!那是我一個親戚,在雲南做官,死在任上,趕回湖南,每天為死者換新草鞋三雙。到得湖南時,死人腳趾頭全走脫了。隻是功夫不練就不靈,早丟下了。”至於為什麼把它丟下,可不說明。客人目的在表演,主人用意在故神其說,末後自然不免使客人失望。不過知道了這玩意兒是讀《正氣歌》作口訣,同儒家居然有關係時,也不無所得。關於趕屍的傳說,這位有道之士可謂集其大成,所以值得找方便去拜訪一次,他的住處在上西關,一問即可知道。可是一個讀書人也許從那有道之士服爾泰(服爾泰:即伏爾泰。法國啟蒙思想家、作家、哲學家。)風格的微笑,服爾泰風格的言談,會看出另外一種無聲音的調笑,“你外來的書呆子,世界上事你知道許多,可是書本不說,另外還有許多就不知道了。用《正氣歌》趕走了死屍,你充滿好奇的關心,你這個活人,是被什麼邪氣歌趕到我這裏來?”那時他也許正坐在他的雜貨鋪裏麵(他是隱於醫與商的),忽然用手指著街上一個長頭發的男子說:“看,瘋子!”那真是個瘋子,沅陵地方唯一的瘋子。可是他的語氣也許指的是你拜訪者。你自己試想想看,為了一種流行多年的荒唐傳說,充滿了好奇心來拜訪一個透熟人生的人,問他死了的人用什麼方法趕上路,你用意說不定還想拜老師,學來好去外國賺錢出名,至少也弄得哲學博士回國,在他飽經世故的眼中,你和瘋子的行徑有多少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