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街頭一個類似大排檔的地方吸引了我的注意。屋中擺了一張張長桌子,牆壁上掛著國民黨的黨旗,電視上播放著馬英九的宣傳片,竟是國民黨的一處拉票點。台灣新一輪大選即將在第二年登場,民進黨在台灣已經延續7年的統治能否在這次大選中終結,兩岸關係又麵臨著什麼變化,成為當時最大的懸念。雖然不似風暴正中的台北那樣敏感,但顯然政治的觸角已經伸到了這個不知名的小鎮。拉票點有一位老伯悠閑端坐其中,滄桑的臉上帶有看透世事的淡定,令我不禁想象他的經曆,也許他的背後就有著一段大悲大喜的故事吧。
幾年後我讀到龍應台的《大江大海1949》,又想起那位藍營老伯。當年許多小人物經曆生死離別,輾轉流落到遠方的這座小島,落地生根,哪一個人背後不是字字血淚的悲情過往?個人的命運從此改變,國家,又何嚐不是如此,國土從此分離,彼此在疏離與牽掛中度過半個世紀。
正是因為那段曆史誰也逃不開,旅行團投大陸遊客所好,在台灣的行程中特別安排遊覽蔣介石在台北的行館士林官邸。對於大陸的遊客,隻要打上兩蔣標記的,總歸會受到格外歡迎。
一派濃鬱的熱帶氣氛下,當年蔣介石夫婦居住的別墅影影綽綽。從1950年起直到辭世,蔣介石在這裏住了26年。
這裏曾是重兵把守的禁地,尋常人不能靠近,現在它成為麵向公眾開放的公園,吸引遠道而來的遊客尋覓曆史的遺跡。以今人的眼光看,這座兩層的小樓也許夠不上豪華,但在物資匱乏的當年,已算設施奢華。特別是它內部四通八達可直通“總統府”、鬆山機場和“衡山指揮所”的坑道工程,使其成為名副其實的台灣政治權力中心。當年敗走小島的蔣介石,想必曾在這裏苦苦思索失敗的原因。
翻開舊相冊,晚年的蔣介石麵容日益呈現一種慈祥的神態,他已成為虔誠的基督徒多年。也許冥冥中已預感到“反攻大陸”的破產,他開始接受上帝的安排,寄情於山水,與宋美齡流連在台灣的各處風景名勝。這對政治情侶越到晚年恩愛越深,常牽手散步,共用一塊坐墊,互相稱呼對方為達令或達。
在蟄居小島26年後,他慨然離世,被安葬在台灣桃園縣大溪鎮的慈湖,一個景色酷似故鄉的地方。
他為台灣之後的經濟崛起奠定了基礎,這也成為台灣實現民主的前提,他說:“如果我去世時仍是個獨裁者,我必將和所有的獨裁者一起為後人遺忘。但是,如果我能替民主政府建立確實穩定的基礎,我將永遠活在每個家中。”
他的兒子蔣經國則開創了台灣的民主時代,“用專製結束專製”,開放黨禁、報禁。經過十多年的民主浸淫,台灣已經成功實現一次政黨更替,民主理念逐漸深入人心。
但2007年,又一輪台灣大選臨近,民進黨的領導人陳水扁卻在島內搞一係列去中國化,甚至宣布要將中正紀念堂改名,拆除蔣介石塑像。為了對國民黨釜底抽薪,還傳出要撤走兩蔣陵墓守衛的消息,試圖抹去國民黨在台灣的痕跡,挑戰國民黨曾經統治的正當性。一場去蔣化運動當時可謂搞得沸沸揚揚。陳水扁這一出身台灣本土,從外形到聲譽皆評價不佳的領導人,也許並不是一個能夠帶領台灣走向強盛的領導者,但卻是一個操縱人心、善用民意的高手,在台灣底層民眾中有巨大的支持率。
不過對陳水扁的所為,並不是所有台灣人都認同。在台灣貓鼻頭公園裏,一位偶遇的台灣女性不加掩飾地告訴我不喜歡陳水扁,因為他令台灣經濟麵臨崩潰。我問她為什麼陳水扁會有極高的支持率,她撇了撇嘴:“那隻是一些南部的農民,在中產階級中哪有那麼高的投票啊!”在花蓮的小吃攤,我們又和另外一位台灣大伯小心翼翼地探討政治生態,大伯直言不諱地說陳水扁是一個騙子。
與台灣人聊起本省人與外省人,還有即將到來的大選,盡管政治議題不再是兩岸人交流的禁區,但仍能感受到彼此之間對對方政治生態的陌生。大陸對台灣的政治印象幾乎全通過傳媒獲得,電視中的台灣民主大多呈現一種暴力的形態,政論節目中各黨派的支持者語帶諷刺,不惜以武力攻擊對方,“立法院”內男女議員高談闊論,一言不合就上演全武行,本是淑女與紳士的政治家,那一刻斯文盡喪。不過無論如何,由我們來評論台灣的民主,似乎總有隔岸觀火的疏離感。
台灣的民主初始階段也許伴隨著不成熟、娛樂化,但不經軍事政變、流血暴動,平穩實現一人一票、政權更替,也說明了很多問題。在台北街頭,當導遊指著一棟低矮的建築,告訴我們這就是著名的“行政院”,我們無比驚訝。那隻有幾層樓高的房子,外表看去毫無內地政府機關常見的威嚴和宏偉。
微博網友也提到過一件在訪台時讓她驚訝的事情。在台北的遊覽中,她著急上洗手間,朋友竟帶她到了“總統府”。企業家馮侖則在拜訪台灣之後發出,台灣“黨無寧日、官不聊生、人民幸福”的感慨。也許就像龍應台說的:“政府機構、軍事單位從長期霸占的都市核心撤走;庶民曆史重要,因此曆史街區得到保存;族群意識高漲,弱勢的權力—不論是語言文字還是宗教信仰,得到平等保障;市民參與政府決策,因此城市的改造由市民意願主導。而民主並非隻是選舉投票,它是生活方式,是思維方式,是每天呼吸的空氣、舉手投足的修養,個人回轉的空間。”對台灣人來說,也許並沒有感到這些有什麼特別,但民主真正的影響已融入他們的日常生活。
那次從台灣回來後,中正紀念館牌匾上“大中至正”四字被拆除,緊接著台灣大選開幕,馬英九當選為台灣地區領導人,陳水扁貪腐案爆發,隨即被投入監獄,兩岸開始恢複商談。三年的時間,發展卻好似超過了十多年。對兩岸來說,這三年也恰是新的起跑點,大陸與台灣再次收獲了信任與了解。
四
2008年6月,首都機場專機樓的停機坪上,我與其他400位記者已經等候了兩個多小時。6月的北京早已是一派夏日氣象,太陽投下的灼熱氣浪讓人們無處遁形。與記者們同樣焦灼等待的還有大陸海協會的官員。海協會全稱為海峽兩岸關係協會,它注冊為民間團體,其實為大陸官方的涉台機構,其與台灣同樣性質的海峽交流基金會第一次麵對麵的交流始於1993年。在新加坡進行的這次被稱為“汪辜會談”的見麵,為走出冷戰陰影的兩岸關係帶來了回暖氣象,但當2000年民進黨執政後,這段兩岸間短暫的蜜月期也隨之結束。2008年,隨著馬英九在台灣大選中獲勝,國民黨重新執掌台灣政壇,兩個機構間的會談再次開啟,並因中斷9年後的重新開啟被稱為具有劃時代的意義。
台灣海基會乘坐的澳門航空的班機下午3點左右到達北京,海協會派出了5名副會長到機場迎接。現場沒有紅地毯,也沒有歡迎致詞,隻有大幅橫幅和拿著鮮花的禮儀小姐。麵對這樣的歡迎形式是否不夠隆重的疑問,海協會解釋,主要是因為兩會屬於務實的磋商,沒有必要搞得非常煩瑣,不過停機坪屬於專為迎接政要準備的,所以不能說不重視。
這種低調的謹慎似乎也說明了兩岸長期中斷的交流恢複後的小心試探。實際上,在正式會議召開前,台灣海基會就特別派出一個六人先遣隊來北京商討具體細節,領隊是海基會的副秘書長張樹棣,隨行的有海基會董事長室機要高文誠等。先遣隊到達的當天晚上,就和海協會進行了會談,海協會副秘書長馬曉光和國台辦法製局局長周寧等相同級別人員出席,將近午夜,雙方才算敲定了議程。周末包機和大陸觀光客來台旅遊是這次兩會恢複後首要達成的議題。而兩會未來協商的優先議題還將包括擴大小三通、擴大客運包機、海運直航、貨運包機、共同打擊犯罪、金融業登陸,以及台灣的國際空間等等。
不過這樣的議題對外界來說其實早無懸念。馬英九贏得台灣大選後,頻頻向大陸釋放善意,當年5月國民黨主席吳伯雄訪問大陸,替馬英九傳話,落實國民黨的競選支票。那次見麵,吳伯雄就和當時大陸的最高領導人決定要先經濟後政治、先易後難解決兩岸問題,為兩岸接下來的發展定下基調。雙方當時達成了周末包機和大陸觀光客來台的意向。所以兩會的舉行可以說是水到渠成,更多承擔的是一種形式上的作用。
海基會代表團到達後,隨即前往釣魚台參加海協會專門舉行的歡迎晚宴。兩會還互贈禮物,海協的禮物是一個紅色中式花瓶,象征血脈同源,海基的禮物則是台灣的一個本土竹雕工藝品,題有“風和日麗”,預祝兩會複談取得成果。
也許是希望凸顯這次會談的經濟意味而減弱其政治意味,海基會代表團來北京後沒有選擇以往常住的位於長安街的北京飯店,而是選擇金融街上的一間酒店。但這種小心而為恰恰說明這一切的不同尋常。隨行的台灣同行說,盡管表麵看來,海基會董事長江丙坤談笑風生,其他代表也是言笑晏晏,但從台灣出發到北京的這一路上,江丙坤都閉目養神,神情嚴肅,似乎頗有重任在肩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