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拉攏你,所以又是許願,又是安排學經。”
“沒錯,姨夫的心思我早看出來了,雖然他沒說爸啦一句壞話,可話裏話外透著對您的不恭敬。阿媽啦不在了,我最至親的人隻有爸啦,姨夫想在我們之間製造隔閡,他有點兒蠢。”
紮西眼前一亮,寬心地說:“阿覺,你能這麼想就好,萬萬不可和他們同流合汙。”
“爸啦被圈禁在家不能出門,我不過是想利用他解解悶罷了。不過,姨夫的話也不都全無道理,我爺爺是十三世達賴佛爺時期的噶倫,叱吒風雲,聲名顯赫。他陪伴佛爺一起逃亡蒙古,遊曆內地,覲見慈禧太後和光緒皇帝,後來又遠走印度,結交英國的貝爾爵士,再後來……”
“這些我都知道,阿覺,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要為政教大業效力,將來也要像爺爺一樣做受人尊敬的噶倫,我要把德勒家族的事業發揚光大。”
“佛門之人講究六根清淨,不染塵俗,要放棄名利之心,那才可以成為一代證境深厚的活佛,你才可能真正為眾生謀福報。”
阿覺笑了,他說道:“爸啦,您所言極是,我現在學識修養還不夠,所以要努力修習慧學,按照功課的次第,我下麵該學五部大論了。”
“選擇上師要慎之又慎,講解五部大論的人很多,格西們個個都能講,但要請一位給你傳法灌頂的高僧,非那些在佛法的修持上真正具有證德證境的金剛上師不可啊。”
“土登格勒姨夫領我拜見了幾位大德……”
紮西緊張起來,他問道:“都是些什麼人哪?”
“都是些經論功夫很平常的活佛,我不滿意。其實有一位上師講授五部大論全藏第一,他和我們家又淵源長遠。”
紮西露出了笑容,問道:“你是說多吉林活佛吧?”
“是啊,爸啦,不知老活佛現在身體還好嗎?”
“給你傳經灌頂應該沒有問題。”
“活佛既是您的上師,也是大哥的上師,如也能收我為徒,我們父子師出同門,那該多好。”
紮西又高興,又遺憾,他說道:“太好了,我也想去探看老活佛,可現在……身不由己。”
“沒關係,讓大哥陪我去就行了。”
紮西開心地說:“那好,三天以後,讓白瑪送你去多吉林寺。”
三天後,白瑪帶著仆人陪阿覺啟程了,他們一路瞻仰佛跡,瀏覽風光。傍晚時分,巍峨的多吉林寺就呈現在了眼前,兄弟倆邊聊邊朝山門而去。
阿覺直言不諱地說:“大哥,姨夫把我當作無知的孩子,我覺得他有些自作聰明。”
“前些年姨夫受到了達劄一夥親英派的蠱惑,產生了‘西藏獨立’的荒謬想法,解放軍進藏以來,他一直明裏暗裏地反對十七條協議,簡直是胡鬧。”
“他想拉攏我,我也正想利用他。”
白瑪一愣,問道:“你要幹什麼?”
“我們德勒府在噶廈裏已經沒有了往日的權勢,我要成為大活佛,光成就修證還不夠,在拉薩貴族上層還要有靠山,這一點不能太為難爸啦。……大哥,這種話我也不能跟爸啦說,他會傷心的。”
白瑪聽得滿臉茫然,他和阿覺進了山門。
帕甲很快向格勒彙報阿覺去了多吉林寺,在確認消息準確無誤後,格勒思索著說:“多吉林活佛是至尊無上的金剛上師,阿覺跟他學經,也在情理之中。”
“那我們不是白忙乎了一場?”帕甲憂心地說。
“我也很鬱悶啊,阿覺雖然年紀不大,但不像我們想象的那麼簡單,這小子反紅漢人,卻不反紮西。”
瓊達不忿,插話說:“那色眯眯的小喇嘛有什麼用,勞你那麼費心神。”
“他是紮西的親生兒子,控製了他,就等於把德勒府控製在了我們手裏,以此來瓦解阿沛的陣營。”格勒說道。
“他又不是神,是人就有弱點,攻其弱點。”
“二太太說得對,阿覺第一個弱點是功利心重,貪戀權勢;第二個弱點,雖然他與紮西是父子,但兩人分隔兩地,其實很生疏。”帕甲說道。
“如果有了利益之爭,爸啦不是爸啦,兒子也就不是兒子啦。”瓊達陰險地說。
“重要的是縫隙,要在他們父子之間用看不見的刀片劃開一條縫兒。”
格勒計上心來,他說道:“說得對……帕甲,熱振活佛轉世靈童的坐床大典定在哪天?”
“定在本月二十八。”
“真是個好日子,轉世靈童坐床是熱振寺天大的事兒,多吉林活佛和紮西都是熱振係有分量的人物,按理說,他們都要去參加……”
“噶倫老爺,紮西還在圈禁之中。”
“那就解除他的圈禁,讓他去!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帕甲心領神會,明白了。
平措帶著藏兵正在德勒府院子的背陰處玩骰子,剛珠引著熱振寺的三個喇嘛走了進來,大個子喇嘛不解地看了看遊手好閑的藏兵們。
三個喇嘛隨剛珠進了客廳,落座後,大個子喇嘛問道:“德勒老爺,這院子裏怎麼還駐著藏兵?”
紮西自嘲地說:“噶廈念我效忠佛法大業,派兵看家護院。……今天你們來,我真高興,他們血洗熱振寺的時候,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們了。”
“我們走馱隊,去了麗江,躲過了一劫。”大個喇嘛心有餘悸地說。
“我想起來了。”
“這次我們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尋訪小組按度母湖觀湖相得到的啟示,已經找到了五世熱振活佛的轉世靈童。”
“這可真是喜訊。”
“靈童今年已經三歲了,熱振寺的執事已經報請了布達拉宮,達賴佛爺正式認定他為轉世靈童,並給他取了法名,六世熱振單增晉美活佛。”
“太好了。”
“本月二十八為靈童舉行坐床儀式,熱振寺的僧眾專程委托我們來邀請您去參加盛典。”
“我一定去,一定去。”
剛珠忍不住插話說:“老爺,您還在圈禁啊。”
“圈禁怕什麼,叫平措副官進來,讓他回去稟報噶廈,我要去熱振寺。拿筆紙來,我親自寫申請解禁文書。”
女仆聞聽,馬上把紙筆墨水盒端過來,紮西寫了起來。
剛珠引著平措走進來,紮西把申請交給他說:“平措副官,麻煩你將此信遞交噶廈,事不宜遲。”
平措接過紮西寫的申請,答應著,一臉壞笑地走了。
格勒、魯康娃、帕甲、康薩、尼瑪等一些僧俗官員正在噶廈議事廳傳看一份請願書。尼瑪看完,顯得有些興奮,他說道:“給中央代表寫請願書,讓紅漢人自己撤離拉薩,這是個好辦法。”
康薩麵帶疑惑地問:“寫請願書的人都是什麼來路?”
“主要是一些商人,為首的叫阿樂群澤、降央達娃、丹曲索那……”魯康娃解釋說。
“丹曲索那?他不是因為嫖妓被北郊大寺開除的那個管家嗎?”
“那都是過去的事兒了。”
“有了幾個臭錢就想趁機出頭,讓這些沒有身份的人出頭露麵,怕破壞了我們雪域的規矩。”
“現在都什麼時候了,還顧得上那些規矩,叫花子的要飯棍一樣可以打下核桃。”尼瑪說道。
格勒看了看眾人說:“我們從亞東返回拉薩的時候,阿樂群澤、恩珠倉他們曾經組織過幾十家大商小販作為人民代表也在迎接的隊列裏,還打出了‘人民會議’的旗幟,曾經名噪一時。”
康薩不以為然地說:“西藏的政教大事還輪不到他們指手畫腳!”
“他們通過赤江活佛的引見,已經去布達拉宮拜見過達賴佛爺,還獻上了三十兩金條。昨天他們又去大昭寺打了卦,卦文說,趁共產黨立足未穩,應該組織僧俗民眾,趕走紅漢人。”魯康娃說。
帕甲說道:“街上已經出現了各種傳單,要求解放軍滾出西藏去。”
“共產黨不是講人民嗎?阿樂群澤他們不是貴族,也不是官員,是真正的黑頭百姓,由他們出麵反共產黨不是更好嗎,讓他們放開膽量幹吧!”
“有貴族也不是壞事兒,人民代表就應該出自各個階層,有上層,有中層,有喇嘛,有平民,有藏軍官兵,那就是廣泛的民意,我們要把聲勢造出來。”格勒說。
“有貴族倒是好,可是讓誰家出麵就比較難辦了。”魯康娃擔心地說。
“現在有一個好人選,如果他家在請願書上簽字,向共產黨請願,那才給勁兒呢。”
“仁欽噶倫,是誰家呢?”
“德勒府啊。”
“紮西會簽字?不可能。”
“他不會,他兒子會。德勒府的二少爺阿覺回來了,在請願書上簽字的事兒,就靠他了。”
“那可太妙了,共產黨不是口口聲聲說為人民服務嗎,現在人民起來了,去請願,看他們怎麼服務?”
帕甲附和說:“人民的意見,中央代表不能不聽啊,這些人民代表捅上共產黨一刀,共產黨疼了都沒法叫喚。”
康薩有些擔心,他叮囑道:“不過,告訴那些‘人民’,嘴巴上掛把鎖,對任何人都不能說他們與噶廈的關係,不要讓共產黨抓住我們的把柄。”
噶廈解除了紮西的圈禁,平措一聲哨響,三名藏兵跑過來站隊,立正,稍息,列隊出了德勒府。紮西重新獲得了自由,心中無限感慨,他對阿覺說:“六世熱振活佛坐床是神聖的宗教盛典,千載難逢。白瑪有公務,身不由己,阿覺,你準備一下,跟我一起去熱振寺,不要錯過這次朝拜的機會。”
阿覺麵有難色,他吞吞吐吐地說:“爸啦,我……”
“你怎麼啦?”
“我剛從西康回到拉薩,這一路上兩個多月,人都快走散架子了,經卷也生疏了,我想留在家裏準備多吉林活佛的考試。”
紮西沉吟了片刻,最後說:“好吧,我不勉強你。等我回來,多吉林活佛也該回寺裏了,到時候我送你去多吉林寺,正式拜師學經。”
“爸啦,你就放心走吧。”
阿覺敵視內地的紅漢人,他自然也不喜歡當年那位著名的親漢派愛國領袖。心向祖國,維護統一,是這位吉塘活佛不能接受的,他怎麼會去參加熱振小活佛的坐床典禮呢?
紮西走了以後,阿覺並沒有看經卷準備考試,他躺在德吉的床上,有些神情恍惚,他抓過床幔放到鼻子前聞著,又想起了聯誼會上瓊達身上的味道,他知道她是土登格勒的二太太,但還是忍不住爬起來,換上便裝去了仁欽府。
阿覺快到仁欽府門口的時候,他停住腳步,猶豫了,最後反身往回走。仁欽管家從門裏看見了他,叫道:“這不是吉塘活佛嗎,都到門口了,怎麼不進院啊?”
阿覺轉身回來,不好意思地說:“沒通稟一聲就來了,也不知道姨夫在不在家?”
“老爺在家,快請,快請。”
管家引著阿覺進了客廳,蔥美和瓊達正坐在卡墊上看雜誌,阿覺落座後,仆人給他倒上了酥油茶。蔥美說道:“在我印象中二少爺才那麼大,我還抱過你呢。……二少爺,喝茶,吃點心。”
瓊達拿起一盒餅幹,塞給阿覺一塊說:“這是我從印度帶過來的英國餅幹,你嚐嚐。”
阿覺有些不好意思,他接過來,咬了一口說:“好吃。”
“二少爺,你坐著,我上樓去叫老爺。”蔥美說著,起身走了。
瓊達見蔥美走了,她衝管家擺了擺手,管家也退了出去。
瓊達湊到阿覺身邊,拉過他的手說:“你的念珠不錯啊,一百零八顆吧。”
“是當年阿媽啦讓商隊從加爾各答的佛品店專程給我請來的。”阿覺說道。
瓊達摸著念珠說:“印度洋的暖風熏浴過,這可是好東西。”
“印度紫檀樹的料,風雨不透,蟲子也蛀不了。”
“拿來我看看。”
阿覺把念珠褪下來,遞給瓊達。
“還真有淡淡的香味兒呢。”瓊達說道。
“這個香味兒,不如你身上的清香。”
瓊達一愣,問道:“我身上的清香?……我噴了香水。”
“我知道,是香奈兒五號。”
“喲,你個小喇嘛,還懂香水呢。”
阿覺一齜牙笑了說:“懂一點香奈兒,香奈兒的瓶子款型一直都沒有變。”
瓊達隨手拿過一瓶香水問道:“你說的是這個吧?”
“對,我喜歡這瓶子。”
“它的味道更好,清新,淡雅,你知道噴哪兒嗎?”
“噴到手腕子上。”
格勒和蔥美從樓梯口下來,看見瓊達和阿覺很親昵,格勒臉色一沉,停住了腳步。瓊達和阿覺繼續說笑著,沒有發現他們。
瓊達搖了搖頭說:“不。香奈兒說,任何你希望被親吻的地方都應該噴上香水。”
阿覺有些難為情,他臉紅了。
瓊達抓過他的手說:“我給你噴一下。”阿覺不好意思,把手抽了回去。瓊達把香水瓶塞給他,指著自己的耳根後麵說:“那你幫我噴一下,這兒……”
阿覺隻好撥開瓊達的頭飾,在她的耳後噴了一下。
格勒轉身走了,蔥美也隨他而去,瓊達看他們走了,詭秘地笑了。她又扭過臉去說:“還有右邊。”阿覺又在她的右邊耳後噴了一下。
“有一位法國詩人叫瓦萊裏,他說不噴香水的女人不會有未來。”瓊達說完,含情脈脈地看著阿覺,她問道:“喜歡嗎”?
阿覺點了點頭。
格勒熱情地款待了阿覺,吃完晚飯又帶著他和瓊達、管家去貴族家裏玩麻將。阿覺不想玩,便坐在邊上給貴族男女講六世達賴的故事,他一邊講著,一邊不時地回頭掃一眼不遠處的瓊達。
一身洋裝的瓊達正站在格勒身後,看他跟一些貴族老爺、太太玩麻將。格勒伸手摸牌,猶豫,還是打了出去,上家的老貴族伸手拿過格勒打出去的牌,開心地說:“和了。”
格勒沮喪,將牌推了出去,然後把手邊的兩摞銀圓扔了過去。他衝身後的管家一揮手,管家趕緊上前,從懷裏掏出錢袋子遞上。格勒伸手剛要拿錢袋子,瓊達一把搶過去,不滿地說:“輸了一個晚上,手氣那麼臭……”
格勒臉色一沉,生氣地說:“拿來!”
瓊達特不屑的樣子,她說道:“仁欽老爺的錢花不完,直接賞他們算了。”說著,她把錢袋子一甩,銀圓撒在後麵的仆人腳下。
仆人和少爺們望著撒在自己腳下的銀圓,不敢撿也不敢動,現場一下子靜了下來。老貴族見狀,圓場說:“天色不早了,散了,散了……”
格勒臉色鐵青,大聲地說:“玩,接著玩。”
另一貴族牌友看他笑話,幸災樂禍地說:“錢都賞淨了,仁欽噶倫,您怎麼玩啊?”
格勒突然一回手,把瓊達拉到牌桌前麵,狠狠地說:“不是還有她嘛!這可是當年仁欽老噶倫的小姐,雖然不值什麼錢,怎麼也能頂一百塊銀圓吧?押上。來!”
大家聞聽,都愣住了,阿覺湊了過來,想勸又不敢。瓊達掙脫了,一臉憤怒、發狠的樣子。
“這可使不得。”老貴族說道。
“使得!”格勒較上了勁兒。
大家見格勒發火,都不作聲了,隻聽見格勒洗牌、碼牌的聲音,大家又坐到牌桌前玩了起來。一家出牌,格勒臉上掠過一絲笑容,他伸手拿了過來,說道:“和了。”他把牌亮倒。
老貴族卻伸手把牌拿起來說:“截和。對不起仁欽噶倫,截和。”他也亮倒牌。
格勒的臉色僵住了,瓊達也驚呆了。老貴族見狀,說道:“剛才仁欽噶倫不過是玩笑,哪能真把小夫人給押上,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