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六章 久違了,德勒府(3 / 3)

仆人提著大香爐在德吉的臥室裏四處走動,香煙彌漫,臥室已經恢複了從前的樣子。等仆人們熏香過後,紮西出現在門口,他望著空蕩的房間,非常感傷,在煙霧繚繞,日光縷縷中潸然落淚。他喃喃地說:“德吉,我們又回來了,你如果轉世再來,這裏還是你的家,回來看看吧。”

紮西把拉薩的一切安頓好了以後,便帶著禮物去山裏看望上師多吉林活佛。群山峻嶺之間的多吉林寺經過修繕,又恢複了往日的莊嚴。

多吉林活佛心情沉重地對紮西說:“由於懼怕解放軍西進,西藏三大領主們一麵指派阿沛?阿旺晉美、堪窮土登列門等人與解放軍談判,行緩兵之計;一麵由剛親政的達賴喇嘛攜噶廈政府的主要官員轉移到邊境小鎮亞東,做好必要時逃往印度的準備。”

“我也聽說了。”紮西答道。

“達賴佛爺遠走印度,也不是第一次了。第十五繞迥鐵狗年,進藏的川軍和藏軍打起仗來,小佛爺的前世就出走印度,還被慈禧太後革掉了佛號。”

“我在噶倫堡的時候,去參觀過達賴佛爺曾住過的別墅。”

“那時我四十出頭,貪玩著呢,陪十三世佛爺在印度滯留了兩年,最後,還不是又回來了。雪域高原是觀音菩薩教化之地,我們是菩薩的信徒,離開了這片土地,一切就失去了根基。與其這樣白白折騰一遭,還不如不走!”

“上師,時代畢竟不同了,內地的共產黨政權畢竟不是大清皇朝了,我們對它太陌生啦。”

“老僧認為,大清皇朝也好,中華民國也好,現在叫共和國也好,名號變了,國還是那個國,改朝換代罷了。北京的大皇帝不管換了誰,他都是文殊菩薩的化身,都是全中國黎民百姓的大怙主。”

“德勒府在雅安有商號,那邊的掌櫃來信說,西康省長劉文輝率部起義,共產黨接管了西康,我們的商號倒沒受影響,照例經營著。”

“共產黨來拉薩,和曆朝曆代不會有什麼區別,都是振錫綏疆之舉,有什麼好怕的?拉薩城裏那些老少爺們,欺負佛爺年紀小沒主意,淨在他身邊瞎嘀咕。還是我的徒兒有主見,不往國外跑,往我這兒跑,還給我送布施。”

“多吉林寺修複之後我還沒來過呢。”紮西笑著說。

“這次來了,多住兩天,靜靜心。”

紮西在多吉林寺住了一天,便匆匆地回了拉薩,他趕到德勒府郊外莊園的時候,那裏一片忙碌,院子裏堆滿了裝糧食的犛牛袋子,剛珠手裏捧著賬本,正指揮奴仆把新收的糧食往棚子裏扛。他見紮西進來,便迎上前去說道:“老爺,您回來啦!”

紮西應了一聲,抓起一把青稞,放在手上查看,又扔了幾粒在嘴裏嚼著。

“又有人賣青稞給我們,軟磨硬泡,不收都不行啊。”剛珠彙報說。

“不是說過了嗎,有人賣,我們就收。”

“青稞、酥油眼瞅著就堆滿了,再收都沒地方放了。”

“這裏放不下,就找新地方。”

“老爺,您倒是真大方,他們跑的跑,顛的顛,把這些東西都甩給咱了,這也太多了,一百年我們也吃不完哪。”

紮西不理他,拿過賬本掃了兩眼,然後又說:“剛珠,這些糧食要分散保存,放到不同的地方。這個莊園留一部分,抽調一百袋青稞送到八廓街的商店裏去。”

“賣嗎?現在可沒人買。”

“你不用管,照我說的去做,再調一部分,送到阿媽莊園去。……娘底溝那邊不是有個山洞嗎,那裏麵也要存放一些,派人看著。”

“山洞裏倒是好,風吹不著,雨淋不著,糧食黴不了。”

“你沒明白我的意思,這些糧食要有放在明處的,有放在暗處的。”紮西說著,看到牆角下的皮墊上放著骰子,他走過去拿了起來。

剛珠更糊塗了,他問道:“老爺,您這到底是要幹什麼啊?”

紮西晃了晃手中的骰子,神秘地說:“賭博!我要大賭一場!”

巍峨的布達拉宮下麵已經沒有了往日的熱鬧,氣氛蕭條冷落。石階下端有兩名藏兵在執崗,顯得很懈怠。紮西穿著四品官服騎在馬上,在隨從旺秀的陪同下,來到布達拉宮台階前下了馬。

僧官強巴迎了上來,他問道:“德勒老爺,您今兒得閑?”

“我來上班。”紮西尷尬地說。

“噢,瞧我的記性,您是新任的錢糧局局長。局長大人,紮西德勒!”

“強巴大人,紮西德勒!”

“德勒大人,您來過了,就算點了卯,今兒還是請回吧。”

“我不用天天來上班嗎?”

“各位大人都走光了,您還上什麼班啊?留守拉薩的各位大人都在家裏辦公,有事兒我會派人去找您。”

紮西明白了,他隻好說:“好,那我也回家吧。”他轉身剛要往回走,突然看到邊巴從遠處踉踉蹌蹌地走過來,他破衣爛裳,丟盔卸甲的樣子,來到布達拉宮前跪在地上,一個頭磕下去,便爬不起來了。紮西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快步上前問道:“邊巴,是你嗎?”

邊巴疲憊不堪,慢慢地抬起頭,他驚詫地問:“老爺,真是老爺,您回拉薩啦?”

“你怎麼在這兒?少爺呢?”

邊巴癱在地上,哭了起來:“老爺……我和少爺被紅漢人的軍隊打散了……”

“別哭,別號喪啦,白瑪少爺呢,他在哪兒?”紮西急躁地問。

邊巴被嚇得止住哭,他抽泣著說:“少爺帶著我們到了昌都前線,我們被編進牟霞的藏軍第三團開到了金沙江邊,和紅漢人的部隊剛一照麵,還沒放幾槍,我們……我們就被打散了……我和敗下來的兄弟們躲進雪山裏……”

“你再沒見到白瑪少爺?”

“沒有。牟霞的部隊抵不住紅漢人的進攻,有的被打死,有的被俘虜,全都敗了。後來,槍炮聲不響了,我和幾個藏軍兄弟沿著官道往回逃,一路討飯,走了一個多月才看到布達拉宮。”

“我知道了,扶他回府吧!”

旺秀把邊巴拉起來,扶著他走了。紮西卻沒站起來,他臉色蒼白,最後,抱著頭蹲在了地上。

入夜,德勒府客廳裏的汽燈吱吱地響著,照亮了每個角落。紮西坐在藏桌後麵,閉著眼睛,無精打采的樣子。剛珠整理好了賬目,念給他聽:“……磨好的糌粑八百六十藏克,印度大米三千一百藏克,酥油九百五十藏克,今年新打青稞二萬六千七百零三十藏克,去年陳青稞一萬一千八百藏克,青油五百五十藏克,風幹犛牛肉七百零二十袋,風幹羊肉四百九十二袋,奶渣三百四十袋……”

紮西衝他揮了揮手說:“別念了,你也坐吧。”

“我還真得坐一會兒,這賬目念得我心驚肉跳的,腿肚子都轉筋啦。”剛珠說著,坐了下來。

“我這輩子也沒見過這麼多糧食。剛珠管家,要不是逃難,大家需要現錢,誰會這麼便宜的價格賣給你。你想收,也收不起啊。”

“擱在過去好了,咱發大財了。可現如今,誰知道紅漢人哪天殺進拉薩,咱這不是請等著讓人家搶嘛。”剛珠哭喪著臉說。

“你說對了,紅漢人的軍隊來了,他也得吃也得住啊。”

“那我們不就遭殃了嗎。”

“所以,我讓你把這些糧食分散保存,放在明處的,備好了讓紅漢人去搶,他們搶夠了,就不會害我們性命!”

剛珠恍然大悟,臉上露出了笑容,他說道:“放在暗處的,咱藏得嚴實,他們搶不去……這主意太好了!”

“拉薩城裏到處是逃不走的黑頭百姓,到時候,你去把藏山洞裏的糧食偷偷地拿出來,既可以自用,也可以賑災。”

“那咱……是老爺功德無量啊!”

“多積些功德,也許能保佑白瑪少爺平安到家。”

“老爺,別看您不說,我知道您心裏惦記著白瑪少爺,要不,我們派人出去四下尋尋?”

“藏東地廣人稀,你去哪兒尋啊?”紮西說完,歎了口氣,起身回了臥室。

他躺在床上怎麼也睡不著,白瑪生死未卜,自己卻束手無策,怎麼辦呢?他伸手打開收音機,收音機裏是一家印度的英語廣播:“……據消息靈通人士透露,一封達賴喇嘛的親筆信已由西藏地方政府派專員送往新德裏的中國駐印度大使館。達賴喇嘛在信中報告了他的親政經曆,表達了謀求和平的意願。這封信已由袁仲賢大使轉交新建立的中國中央政府……”

突然窗外傳來急促的敲門聲,紮西一驚,翻身下床,奔到窗前向下張望。院子裏,奴仆跑去開門,大門一開,門外竟站著白瑪和兩名手執火把的仆人。紮西看得真切,他披上衣服,轉身朝房門而去。

剛珠已經把白瑪迎進了客廳,他問道:“少爺,您怎麼找回來的?”

“我先去了姨夫家,他告訴我,你們回拉薩了。”白瑪答道。

女仆把銅盆端來,倒上溫水,侍候白瑪洗臉。紮西上下打量,左看右看,等白瑪將擦臉的毛巾遞給女仆,他便上前抓捏白瑪的肩膀、手臂,急切地問:“沒傷到哪兒吧?”

“沒傷著。”

“沒傷到就好,沒傷到就好。快坐下,快坐下。”紮西拉著白瑪坐到卡墊上。他又急不可耐地問:“你是怎麼逃回來的?”

“爸啦,說起來……太丟人了。”白瑪慚愧地說。

“吃了敗仗,我都聽說了,府上去的其他人呢?”

“打散了,別說我們,就是藏軍正規部隊也不是解放軍的對手,兵敗如山倒,藏軍成建製地被解放軍給俘虜了。隻有兩名奴仆緊緊地跟著我,沒被打散,我們也被解放軍繳了槍。”

“一定吃了不少苦頭。”

“解放軍優待俘虜,沒碰過我們一指頭。”

“你也別瞞我,抓到俘虜哪有不打不罵的,你們怎麼從集中營裏逃出來的?”

“爸啦,說來您不信,我們被俘虜以後,有吃有喝,解放軍除了向我們宣傳他們的政策,還發了遣返證明、口糧,每人又發了回家的路費。仆人領兩塊大洋,他們見我是貴族少爺,給五塊。”

“解放軍夠有錢的。”剛珠插話說。

“遣散我們那天,總共發了好幾萬塊大洋,是用十幾頭犛牛馱來的。我和仆人算民兵,解放軍還發還了我們的私人槍支。”

女仆端著食物進來,擺在藏桌上,白瑪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紮西心疼不已,目不轉睛地望著他。

“爸啦,您怎麼這麼看著我?”白瑪被紮西看得發毛,他問道。

“爸啦以為今生見不著你了,沒想到,活蹦亂跳地就回來了,太好了。”

“少爺,解放軍都長得什麼樣兒?是紅頭發,綠眼睛嗎?”剛珠問道。

“聽誰說的?”

“都這麼說啊,我不相信,那不跟唐卡上的護法金剛一樣了嗎。”

“解放軍還真是來護法的,我在昌都還被請去參加過一次宴會,是解放軍的王其梅長官宴請阿沛噶倫、帕巴拉活佛,讓我去陪吃了一頓。”

“有這種事兒?你見到阿沛噶倫啦?”紮西問。

“見到了,我還給他敬了酒,王長官對阿沛噶倫非常尊敬。”

“怎麼個尊敬法?”

白瑪沉思片刻,然後說:“比方說吧,昌都戰役以後,解放軍進駐了昌都城,他們的指揮部也搬進了昌都總管府。後來,阿沛噶倫返回昌都,解放軍的長官們馬上騰出總管府,搬到操場上住帳篷,總管府那些暖和的屋子又還給阿沛噶倫和總管府的官員們。噶倫的隨從過意不去,感動得都落淚了。……帕巴拉?格列朗傑歡迎解放軍解放昌都,他積極地呼籲和平解放西藏。”

紮西聽罷,眼睛一亮,仰天長笑。

白瑪被他笑蒙了,他奇怪地問道:“爸啦,您怎麼啦?”

紮西依然忍不住發自內心的喜悅,他說道:“沒事兒,見到你我高興,心裏踏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