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個月後,阿沛?阿旺晉美等五位噶廈政府的全權代表與中央人民政府全權代表在北京簽訂了十七條協議,西藏和平解放。在經過數月煎熬和等待之後,紮西和拉薩的僧俗民眾又看到了吉祥的彩雲,達賴喇嘛和噶廈的主要官員重新回到拉薩。隨後,解放軍各路進藏部隊也分期分批到達拉薩。
身穿官服的紮西在布達拉宮的台階前下馬,他把韁繩交給仆人,然後向之字形石階走去。石階上,眾多僧俗官員拾階而上,稀稀拉拉一直延伸到宮門。土登格勒走在前麵,他回頭看見魯康娃,轉身回來與他見禮。帕甲緊走幾步,趕上來向他們行禮。康薩和尼瑪等幾名高級喇嘛走在一起,談笑風生的樣子。阿沛噶倫帶著隨從走來,他時年三十九歲,清瘦精幹。台階上的官員看見阿沛,紛紛避讓,表示尊敬,阿沛請他們一起走向宮門。
東日光殿裏,五品以上的僧俗官員基本到齊了,他們正在交頭接耳,議論著十七條協議。阿沛等眾人坐定後,便開始向他們逐條講解十七條協議的簽訂過程。他講完了前三條,眾人頻頻點頭。接著阿沛講道:“對於西藏的現行政治製度,中央不予變更。達賴喇嘛的固有地位及職權,中央亦不予變更,各級官員照常供職。這一條表明中央政府對我們的極大尊重。”
一位老喇嘛打了個哈欠,突然問道:“阿沛噶倫,既然什麼都不變,為什麼解放軍還要開進西藏?這不是自相矛盾嗎?”
還沒等阿沛說話,一名堪布不耐煩地說:“協議上不是寫得很清楚嘛,第二條,解放軍進入西藏,鞏固國防,他們是來給我們看家護院的,是保護我雪域聖地不受外國勢力的侵略和壓迫。洛丹大喇嘛,剛才你了打個盹兒,就差打呼嚕啦。”
現場轟的一下笑了起來。紮西坐在後排沒有理會,他認真地看著十七條協議的副本。
尼瑪站起身來,他氣憤地說:“我們的軍隊吃了敗仗,這是城下之盟,是北京逼我們簽的協議。他們說得好聽,西藏現行製度不予變更,這不過是緩兵之計,緩兵之計啊!變,還是要變,等解放軍在高原上站穩了腳跟,他們一定會翻臉的。”
“十七條協議確實不能保證我們的政教合一製度千秋萬代,我們五位代表和中央代表也反複磋商,交換過意見。這在第十一條有明確的規定,有關西藏的各項改革,中央不加強迫……”
格勒側頭看了看坐在上端的魯康娃,魯康娃緊鎖著眉頭,一副冷峻麵孔。
阿沛繼續說道:“西藏地方政府應自動進行改革,人民提出改革要求時,得采取與西藏領導人員協商的方法解決之。這就是說,西藏何時進行改革,怎麼改革都要經過達賴佛爺和在坐各位官員的同意。中央已經把改革的主動權,交給了我們。”
眾人心悅誠服,議論紛紛,吃大米的不幹涉吃糌粑的,這個協議還是對我們有利的;阿沛噶倫給西藏爭取到了最大的利益;應該報請達賴佛爺對和談代表進行嘉獎。康薩側過身去對身邊的洛桑紮西說:“司曹老爺,你看,這第十二條涉及您的切身利益啊。”
洛桑紮西尷尬地笑了笑說:“阿沛噶倫他們的工作細致、周全啊。”
“你在重慶當過國民黨的立法委員,我還擔心共產黨會抓著這點不依不饒呢。”康薩說著,做了一個殺頭的手勢。
“共產黨寬宏大量,有了這個條款的保護,我照常做我的司曹,拿我的薪俸,可以繼續為政教大業盡心盡力。”
紮西聽著阿沛的演講,如釋重負。這半年多,他對解放軍進入拉薩做了種種推測。像廓爾喀兵那樣殘暴燒殺?像英國遠征隊那樣野蠻占領?像趙爾豐的清軍那樣劫掠財物?這些悲劇在雪域高原上都先後上演過,再來一次也不稀奇。紮西已經做了一些應對的準備,以防不測。但萬萬沒有想到,一紙協議,化解了一場兵戎相見,多吉林活佛說得有道理,北京的毛主席一樣是西藏人民的大怙主。
街上又恢複了往日的平靜,僧俗人等有來有往,隻是多了幾名解放軍的身影,他們正和奴仆牽著身上馱著牛糞的騾子走在街上。幾名老百姓與他們相遇,敬畏地微笑,嘴裏念叨著:“金珠瑪米……,十八軍,金珠瑪米……”巴桑站在德勒商店前門,用拂塵左一下右一下地拍打著灰塵,店門口堆著成摞的糧食,攤上擺著琳琅滿目的商品,卻無人問津。
德勒府郊外的莊園裏有五頭騾子,四名解放軍和德勒家的奴仆一起把糧食從棚子裏抬出來,放到騾子背上。剛珠高興地張羅著:“綁結實了,當心半路上掉下來!……司務長,你怎麼不在八廓街的商店裏買糧食?那邊離解放軍駐地近。”
司務長答道:“部隊有規定,不能隨便去街裏買東西。”
“為什麼?”
“都上街還得了,解放軍也幾千人呢,想買什麼就買什麼,八廓街承受不起,物價還不漲飛了。”
“喲,可不是嘛。”
司務長拿出買糧的錢遞給剛珠說:“管家老爺,你點一下。”
剛珠接過錢口袋,掂了掂說:“不用點,不用點,錯不了。尼瑪,你們幾個牽著騾子把糧食送去,快去快回。”
奴仆答應著,和解放軍一起趕著騾子出了莊園。
解放軍自打進藏以來,從德勒府購買了大量糧食,德勒府也因此賺了很多錢,剛珠看著一摞摞白花花的銀子高興得手舞足蹈。
白瑪拍了拍他說:“哎,魔怔啦?”
“少爺,這半年,你可不知道,我整天價提心吊膽,那才叫魔怔呢。現在好了,咱德勒府大賺了一筆。……咱家老爺快趕上乃瓊法師了,不打卦都能先知未來,真是神了。”剛珠開心地說。
“這些都是賣糧的錢?”
“一部分,這隻是一部分。我把老爺年初收押的那些院子,能賣的都賣給了解放軍。老爺心軟,有些宅子又退還給了人家,我們短了一大筆呢。”
“你真是貪得無厭,不退給人家,四舅爺,還有夏加他們住在哪兒,德勒府不能乘人之危啊。”
剛珠琢磨著,他突然對白瑪說:“解放軍也真可憐,大部隊就住在拉薩河邊的平壩子上。……少爺,郊區莊園那邊的糧食都賣完了,騰出地兒了。”
“那可以借給解放軍用啊。”
“我也是這個意思,還沒跟老爺商量,咱可以再收些房租。”
“你是管家,你就定吧,爸啦一定會同意的。”
“唉,少爺,你知道那天我去解放軍駐地看電影遇見誰啦?”
“快說吧,是不是有很多老爺少爺都去啦?”
“沒錯,我遇見了康薩府的梅朵小姐。”
“她怎麼樣?”
“這麼些年了,她還沒嫁人呢。”
白瑪聞聽,心中一緊,沉默不語了。
解放軍來了以後,和老百姓關係融洽,打成一片,這惹惱了魯康娃,他在噶廈議事廳裏氣憤地說:“漢政府的軍隊剛到拉薩,就在八廓街上支起攤子,開什麼衛生所,給那些窮鬼要飯花子看病,他們不收錢,收買的是藏民的人心!”格勒、洛桑紮西、帕甲、尼瑪等幾名高級官員齊齊望著他。
“最可恨的是,我們有些喇嘛、貴族人家也去那裏看病,丟盡了我們藏人的臉麵。”尼瑪撮火地說,“照這麼下去,他們真就賴在我雪域聖地不走啦!”
“有了十七條協議,想轟走他們,恐怕難啦。”洛桑紮西悲觀地說。
格勒顯得老謀深算,他接過話茬兒說:“我在想,紅漢人在中國的東邊抗美援朝,正打得不可開交,國力消耗很大,朝鮮半島上誰輸誰贏還說不定呢;在西邊,解放軍剛剛進藏,立足未穩,開個衛生所什麼的,不過是小打小鬧。他們的軟肋是從內地到西藏的運輸線漫長,部隊的給養供不上來,這才是致命的!”
魯康娃聞聽,興奮起來,他說:“對啊,要抓住這一點。”
“我們應該周密籌劃,大鬧一場。雖然我們打不過解放軍,但可以把他們餓死,餓走!”
“對,餓肚子的滋味一定比打敗仗更難受!要是沒有糧食吃,解放軍就是鐵打的銅鑄的,也撐不住多長時間。”
“各位老爺,要幹馬上就幹。通知各家各戶不許賣糧給紅漢人,也不許賣柴火、賣牛糞,違背者嚴懲不怠。”尼瑪說道。
格勒搖著頭說:“不,不能以噶廈的名義,也不能以市政衙門的名義發這種布告,那樣我們會很被動。”
“您是說,我們要暗地裏下手?”帕甲問道。
“要雙管齊下,先聯絡貴族、商人把糧食囤積起來,禁止賣糧。然後,大造輿論,把全西藏的糧價炒起來。糧價要漲兩倍、三倍,甚至十倍,讓所有的黑頭藏人都知道是解放軍在搶購糧食,哄抬了物價。”
魯康娃哈哈大笑,他得意地說:“老百姓買不起糧,吃不上糌粑,他們的怨恨、憤怒就會像拉薩河裏的洪水一樣暴漲。嘿嘿,紅漢人的大限也就到了!”
“仁欽噶倫,這個主意又狠又準,但是……”帕甲說。
“你是擔心有些人不聽我們招呼。”
“首先就是阿沛噶倫,他不僅把家裏的存糧送給解放軍,我聽說,他正派人從太昭調糧來拉薩。”
魯康娃憤憤地說:“第二個和紅漢人黏黏糊糊的家夥就是第穆活佛,現在解放軍一部分口糧就是他的丹吉林寺供應的。這第三家嘛……”
“我知道,第三個就是我姐夫家……德勒府。”格勒答道。
“你打算怎麼辦?”
格勒狠狠地說:“誰賣糧給解放軍,誰就是我們政教大業的敵人,不分親疏貴賤!”
常來找剛珠買糧食的司務長,今天帶著軍區主任陳新橋來到德勒府登門拜訪,陳新橋穿著和戰士一樣的布軍裝,隻是一頂軍綠呢子帽,顯示著他的軍官身份。戰士小李子牽著一頭馱著銀圓袋子的騾子也進了院子。
剛珠熱情地上前迎接,陳新橋把手裏的哈達獻給他。司務長介紹說:“管家老爺,我們部隊的陳主任親自給您送房款來了。”
剛珠滿臉堆笑,客套地說:“長官老爺……歡迎歡迎。”
“解放軍不興叫長官,我們也不是老爺,管家先生,你就叫我陳同誌,或者陳主任吧。”陳新橋笑眯眯地說。
“陳主任,好,就叫陳主任,請進,快請進。”剛珠說著,把一行人讓進了主樓。
陳新橋進了客廳,接過紮西敬上的酥油茶,在茶碗中用指頭蘸了三下,敬天地神,然後才喝。紮西請陳新橋在卡墊上坐下後,才說:“區區房款怎麼敢勞煩陳主任親自送來。”
“我今天來拜訪,一是感謝德勒先生又賣糧食又賣房子給我們,幫進藏部隊解決了大問題。還有一個原因,我也想參觀參觀鼎鼎大名的德勒府。”陳新橋真誠地說。
“我這寒舍陋室的,不值得一提。”
“德勒府供養的金佛是稀世至尊,我早有耳聞。”
紮西笑了,帶他來到佛龕前介紹說:“陳主任,這尊金佛是大清乾隆皇帝給藏地的封賞,一直供奉在布達拉宮曆代達賴喇嘛的修禪密室,木龍年,十三世達賴佛爺為表彰德勒噶倫率部抗擊英軍有功,賞賜給了德勒家族。”
陳新橋取了三支香,剛珠遞火點燃後,他來到佛前行禮,上香。
白瑪從外麵進來,他問道:“爸啦,解放軍的首長來了……”他話說一半,一見陳新橋,愣住了。
陳新橋上完香轉過身來,見到白瑪也愣住了,他思忖片刻,說道:“你是……德勒……白瑪多吉?”
“果然是陳主任。”白瑪驚喜地說。
“你們認識?”紮西問道。
“爸啦,在昌都接我去參加阿沛噶倫的宴會,給我們發路費回家的就是陳主任。”
“白瑪,原來這是你家啊,真沒想到了。”陳新橋意外地說。
紮西聞聽有些感動,他說道:“陳主任是犬子的救命恩人,受我一拜。”說著,準備行禮。
陳新橋上前扶住他,誠懇地說:“漢藏一家,理應如此。”
“剛珠,去備上酒菜,今天一定要請陳主任和解放軍的同誌吃完飯再走。”紮西吩咐著。
白瑪又叮囑了一句:“讓廚子做川菜,陳主任吃得慣。”
一會兒工夫,粉蒸排骨、麻婆豆腐等六道川菜上了桌。陳新橋夾了一口辣子牛肉,細細品嚐。
“還合您口味兒?”紮西問道。
“正宗,真正宗!一年多沒吃到家鄉的味道了。”陳新橋讚不絕口地說。
白瑪聞聽,高興地說:“炒得好,給賞錢。”
站在一旁的剛珠馬上掏出藏鈔塞給了弓腰侍候的廚子。
“德勒先生,內地的佛教徒不允許吃肉,藏傳佛教沒有這樣的戒律嗎?”陳新橋問道。
“因為藏地食物奇缺,品種單一,寺院裏是可以吃肉的,但隻能吃風幹的羊肉、犛牛肉,新鮮的肉,絕不允許吃,也不允許帶進寺廟。”
“兩地的佛教,還真是大不相同。”
“但普度眾生的心願是佛教各係各派共同信奉的準則,不管是漢傳、南傳、藏傳,都是如此。”
“普度眾生也是我們共產黨人的信念,與佛菩薩不謀而和。”
“陳主任,解放軍也講普度眾生?”紮西興奮地問。
“當然。不過,我們要普度的眾生,不分等級,不分貴賤,囊括普天之下所有的民眾。共產黨不僅希望西藏的大貴族,小貴族、大活佛、小喇嘛,還有占西藏人口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差巴、堆窮、朗生,甚至被稱為黑骨頭的鐵匠、屠戶,都能過上不愁吃不愁穿的好日子,人世間不再有剝削和壓迫,到那時,才算是真正實現了普度眾生的宏願。西藏不是有種說法,認為毛主席是文殊菩薩的化身嗎,這就是毛主席的普度觀。”
紮西思索著,喃喃地說:“不分等級,不分貴賤……”
“塔有層次,人有尊卑。陳主任,人人都平等,誰來當奴仆啊?”剛珠忍不住地問。
“管家先生,有人生下來就願意當奴仆嗎?”
剛珠被問住了,他抓耳撓腮地琢磨著。
“爸啦,我接觸的解放軍,官兵平等,沒有貴賤之分,解放軍之間叫同誌,親切得像兄弟姐妹。”白瑪又看著剛珠和女仆說:“以後部隊上放電影,我帶你們一起去,也讓你們見識見識。”
女仆不解地說:“我可不敢,哪能所有的眼睛都看藏戲,所有的嘴巴都吃紅糖啊。”
陳新橋愣住了,他問道:“白瑪少爺善待你們,你還怕什麼呢?”
“老爺、少爺待我們好,這些年我都忘了挨嘴巴的滋味了,可不敢再有非分之想。今生當奴仆,是在贖我前世的罪孽,把老爺、少爺侍候好了,來世就能投胎轉世到一戶好人家。”女仆回話說。
陳新橋有些尷尬,他望著侍候在身邊的女仆,無言以對。
紮西圓場說:“陳主任,您的話如醍醐灌頂,給了我不少啟發,來,我敬您三杯。”
陳新橋起來和他碰杯,兩個人一飲而盡。
他們談得很投機,一直喝到了入夜。酒喝透了,話也說得直截了當,紮西已經很久沒有這種痛快淋漓的感覺了。陳新橋與傳說中的共產黨人不一樣,好酒,愛吃,性情中人,一瓶酒下肚,他們彼此就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
陳新橋回到軍區的帳篷時已經大醉,到了後半夜,才口渴醒過來。他環視了一下帳篷,爬了起來,看到小李子趴在桌子上也睡著了。小李子手邊有一個油紙包,陳新橋伸手拿過來,打開來看。油紙包裏是糌粑,還有風幹肉,他徹底醒了,叫道:“小李子,小李子。”
小李子睡眼惺忪地抬起頭,問道:“陳主任,你酒醒啦?”
陳新橋指著油紙包問道:“這是怎麼回事兒?”
“這是糌粑啊,我從德勒府帶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