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宗坐起來,她晃晃悠悠地下了床,朝房門走去。
“你能去哪兒?出了這個院子,就不會再有人保護你。”梅朵說道。
央宗停住了腳步。
梅朵站在她身後,酸溜溜地說:“你確實漂亮,是另外的一種,我知道白瑪為什麼舍不下你。”
央宗轉過身來,看到梅朵委屈的樣子,她說:“你也是好人,少有的貴族小姐。”
“不用你同情我。”
“我們倆同病相憐,心裏都不好過,可你知道嗎,現在最痛苦的,比你我痛苦一百倍的是白瑪。他在哪兒啊?”
“我們訂在初五結婚,可是發生了火災……白瑪躲在兵營裏一直沒有出來。我去看他,他不見我,我派人給他送過幾次東西,他也不要。”
“白瑪在兵營,我去找他。”
“我陪你一起去。”
梅朵陪著央宗來到了藏兵營大門口,守門的藏兵把她們攔在門外,稱上麵有令,今天任何人不得入內。央宗急了,衝著院子裏大喊:“你個臭騾子……臭騾子你出來……白瑪……臭騾子你出來。”
白瑪正坐在營房裏漫無目的地拆卸手槍,他的心麻木了,沒有聽到央宗的叫聲。邊巴聽到了,他跑到門口仔細辨聽,然後叫道:“少爺,你聽。”
白瑪停住手,側耳傾聽。央宗的叫聲又傳來:“白瑪……臭騾子,你出來……”他聽清楚了,騰地站起身來,推開桌子就往外跑。
他從營房裏跑出來,遠遠地看見央宗和梅朵被攔在營門口,他跑近營門,盯著央宗,又驚又喜,愣在那裏。央宗望著白瑪,悲喜交加地叫道:“白瑪。”她朝白瑪衝了過去。
白瑪也撲了過來,兩人相隔幾步的時候,都站住了,彼此凝視著對方。白瑪遲疑地叫了一聲:“央宗。”
“白瑪。”
“央宗,是你嗎?”
“是我啊。”
“真的是你嗎?”
“真的是我。”
白瑪衝過去一把將央宗摟在懷裏,他喃喃地說:“我不是在做夢,真的是你!”
“真的是我,我是你的大耗子。”
“不,不,你不在了,我這是做夢,是在做夢!”
央宗衝著白瑪的肩膀就咬了一口。白瑪疼得大叫:“哎呀……,不是做夢,是真的,不是做夢。”他緊緊地把央宗摟在懷裏。
梅朵看著他們,又難過又羨慕,心情複雜,她把臉扭到了一邊。
“白瑪,是梅朵小姐陪我來的。”央宗說。
梅朵有些尷尬,她說道:“你們倆……這兒眼多嘴雜,不便說話。少爺,我們回府上吧,有話慢慢說。”
“好,你們在這兒等我,我去請假,馬上就回來。”白瑪說完,撒腿就往兵營裏麵跑。
平措副官從操場上路過,他不經意間看到了剛才發生的一幕。他走進指揮部,立刻向尼瑪大人彙報:“……白瑪正在兵營外和人說話,情況有些異常。”
“什麼人?”尼瑪問道。
“是康薩噶倫的女兒,梅朵小姐。還有一個人,看打扮,好像是她的仆人。”
“難道康薩老爺走漏了風聲,她來給白瑪報信兒。”
“報告!”門外傳來了白瑪的聲音。
尼瑪衝平措一揮手,平措退到一邊,他喊了一聲:“進來。”
白瑪推門進來,行過禮後說:“藏軍連長白瑪多吉前來告假,請代本老爺批準。”
“理由?”
白瑪欲言又止,最後說:“代本老爺,是私事兒,我回家處理好了,再向您彙報。”
“私事?未經允許,你與民女私聊軍情。平措……”
“在。”平措上前一步答道。
“白瑪多吉臨陣脫逃,違反軍紀,關禁閉三日,帶走!”
白瑪蒙了,他問道:“老爺,在下實在不知道犯了哪條軍紀?”
“到禁閉室慢慢去想吧。來人!”
門外衝進來兩名藏兵,押著白瑪出去了。
“代本老爺,梅朵小姐在門口等著呢,怎麼辦?”平措問道。
“事關重大,也顧不了那麼多了。你去把她們扣下,日後我向康薩噶倫解釋,他一定會體諒我的一片苦心。”
平措來到梅朵麵前,謙卑地說:“代本老爺正和白瑪連長商議軍情,還得耽擱一段時間,小姐隨我來,先到白瑪連長的營房歇一會兒。”
“好吧。央宗,我們進去。”
平措引著梅朵和央宗進了軍營。
她們從黃昏一直等到了天黑,梅朵實在無聊,躺在白瑪的營房裏竟然睡著了。央宗坐在窗前,看著忽明忽暗閃爍的酥油燈愣神。
過了很久,梅朵睡醒了,她抬腕看了看手表,驚訝地說:“都半夜了。”她走到門口,守門的藏兵攔住她,不讓她出去。梅朵一個大嘴巴打在他的臉上,嗬斥道:“看你敢攔我!”
一名軍官跑過來,說道:“梅朵小姐……”
“白瑪少爺呢?”梅朵滿臉怒氣地問。
“緊急任務,少爺帶部隊野營拉練去了。剛才看您睡著了,沒敢驚動您。”軍官衝邊上的藏兵說:“你趕緊送小姐回府上。”
梅朵無奈,隻好抬腿出了房間,央宗也趕緊起身,緊隨其後。
夜深了,德勒府裏一片寂靜,可娜珍卻躺不下,睡不著,她知道大禍臨頭了。突然傳來一聲巨響,娜珍嚇了魂飛魄散,趕緊去查看。她來到房門前,側耳傾聽,外麵有刷刷的聲音,她輕輕地把門拉開一條縫,朝外張望。
走廊裏,奴仆穿著蘸滿清油的擦地鞋正在蹭地,偶爾會碰到銅盆,發出響聲。巴桑站在走廊裏監工,他一扭身,嚇得娜珍趕緊把門關上了。
紮西和德吉也沒有睡,紮西站在佛前,沉思著。
德吉知道他在想什麼,於是說:“怎麼處置娜珍?……我知道你下不了手。”
“她肚子裏還有一個孩子,大人有罪,孩子無辜。”
“我也是這麼想,帕甲可以由官府治罪。娜珍呢,我們可以向噶廈申請,以家法管束。”
“也隻能這麼辦啦。”
巴桑敲門進來。
“她那邊怎麼樣?”德吉問道。
“二太太坐臥不安,鬼鬼祟祟的。”巴桑說道。
“她雙身子,你在走廊看著她就行,別再驚擾她了。”
“啦嗦。”巴桑退了出去。
白瑪被關在禁閉室裏,他著急,無奈,一臉茫然。自己請假到底犯了哪條軍紀?為什麼被關了禁閉?難道是梅朵搗的鬼?突然,外麵響起了集結號,然後是紛亂的腳步聲,槍械的金屬撞擊聲。白瑪來到門口向外張望。
院子裏的藏兵們正在集結,一片緊張,肅殺。白瑪琢磨著,不像是演習!禁閉室外麵的軍事行動,讓他想起上次去布達拉宮逮捕江村孜本的情形。難道把我關起來,與此有關?他繼續觀察著。
尼瑪代本、平措副官,還有七八位噶廈的高級官員帶著仆人趕來,他們湊在一起,說著什麼。
這些天,白瑪一直沉浸在個人的痛苦裏,對軍官們私下的傳言置若罔聞,據說英國駐拉薩代辦黎吉生先生截獲了一份電報,說南京正在準備支持熱振活佛奪回攝政王位,蔣介石要派飛機來轟炸拉薩,達劄活佛被嚇得驚慌失措。難道這次部隊行動與這封電報有關?
邊巴拎著食盒跑過來,他一邊往外拿吃食,一邊說:“少爺,您餓了吧,我給您送消夜來了。”
白瑪著急地問:“外麵什麼情況?”
“我也不知道,我一直在您營房裏侍候梅朵和央宗兩位小姐……”
“她們在我營房?”
“剛剛被送回府上。”
“太奇怪了,怎麼連梅朵和央宗也給扣到這個時候……一定要出大事!”白瑪把消夜又遞了出來,悄聲地說:“邊巴,你把衛兵引開。”
看守禁閉室的衛兵朝操場方向張望,邊巴把食物遞給他們,兩個人躲到一旁,偷偷地吃了起來。
白瑪拿出筆和墨水瓶,在紙上寫了起來,他突然又停了下來,將紙揉成一團塞到嘴裏。然後,脫下軍裝,開始往衣服內襯上寫密信。
衛兵和邊巴正在喝茶,白瑪從窗口叫他:“邊巴,過來。”
邊巴在衛兵的目光下回到了禁閉室門前。白瑪把衣服遞給邊巴,大聲地說:“這衣服全是汗味兒,又髒又臭,沒法穿了,你送回府上洗一洗。”他見衛兵放鬆了警惕,又小聲地說:“你一定要混出去,越快越好,一定要親自把衣服交到我爸啦手上,這裏麵有密信。聽懂了嗎?”
邊巴答應著,抱著衣服從衛兵的眼皮底下走了。他出了兵營,趁著月色,一路狂奔來到德勒府門前,他伸手敲門。
正在房裏坐臥不安的娜珍聽到了外麵的敲門聲,她心驚,連忙起身來到窗前張望。院子裏,守門的奴仆正在開門,邊巴和他說了什麼,然後,便朝主樓跑過來。
娜珍警覺,三更半夜的,邊巴回來幹什麼,她披上衣服出了房間。
娜珍在樓梯口處攔住了邊巴,她問道:“白瑪少爺呢?”
邊巴氣喘籲籲地說:“二太太,白瑪少爺被關了禁閉,他讓我把衣服送回來。”
“送衣服?”
“這裏麵寫了密信,讓我親手交給老爺。”
“什麼密信?”
“我不識字,也不敢看。”
“把衣服給我吧。”
“少爺特別囑咐,一定要親自交到老爺手上。”
娜珍惱怒了,她罵道:“該死的奴才,別人看不起我們娘們也就罷了,你也不知道我是白瑪的親媽,找打啊!”
邊巴不敢出聲了,把衣服乖乖地遞給娜珍。娜珍打開衣服看到了密信的內容,她琢磨著,臉色平靜地說:“沒什麼正經事兒,白瑪也真是,要吃要喝的,一時不等,半夜三更打發人回來,也至於!邊巴,你回去侍候少爺吧。”
“啦嗦。”邊巴答應著,退了出去。
娜珍望著邊巴的背影,緊張起來。她隱約感到事態的嚴重,達劄活佛對熱振活佛要動真格的了。紮西和白瑪都曾是多吉林寺的僧人,同屬熱振寺管轄,白瑪這是要給熱振活佛報信啊。娜珍突然眼前一亮,感覺自己有救了!拿到這個證據就能製服紮西。
她再次把寫在衣服襯裏的密信看了一遍,白瑪寫的是:藏軍大規模集結,有行動,目標可能是熱振活佛。娜珍心裏犯嘀咕,白瑪會不會受到牽連,他可是我的兒子,怎麼辦?不怕,白瑪不是康薩噶倫未來的女婿嗎,他的命運就交給康薩噶倫了。到時候,這小子還敢悔婚!真是一箭雙雕!
娜珍拿定了主意,她抱著衣服悄悄地從樓裏走出去,溜出了大門。她見四下無人,一路小跑,消失在黑夜中。
娜珍一路跑到帕甲家門前,她伸手從門孔進去,用鑰匙將反鎖的門打開。她一進院愣住了,院子裏多了兩匹馬拴在牆角,牆角下還堆著幾個麻袋,兩名康區打扮的仆人席地而臥,睡在地上的藏被子上。
屋裏的汽燈亮了,接著傳來帕甲的聲音:“誰啊?”
娜珍一邊答話,一邊朝房門口走去:“是我。”
帕甲光著膀子出來,他問道:“你怎麼半夜跑過來啦?”
娜珍回頭看院子裏的兩個人,奇怪地問:“這是怎麼回事兒?他們是誰啊?”
“昌都老家來的,家裏的奴仆,昨天剛到。”
“急事兒,急事兒,紮西他們回來了。”
帕甲大驚失色,他問道:“不可能……什麼時候的事兒?”
“今天晌午就到了府上,我一直出不來,沒法給你報信。”
帕甲蒙了,開始盤算,他急躁地叨嘮著:“怎麼會這樣,一定是出了問題。失策,失策,紮西太狡猾了,一定是貢布他們失手了。”
“別讓人聽見,我們進去說。”
帕甲的汗流下來,他一屁股跌坐在門口,問道:“都誰回來啦?”
“紮西和德吉,他們騎快馬回來的,管家和馱隊應該還在路上。”
“會不會貢布變卦啦?或者……沒遇上紮西。不對,不對,那樣的話,他們就應該去成都,也不該掉頭回來啊。”帕甲猜測著。
“他們倆臉上掛著相呢,像死了親爹,肚子裏不知揣著什麼壞下水,你的計劃一定暴露了。”
“完了,完了,黃羊沒打著,反丟了手裏的叉子槍。”帕甲絕望地說。
“帕甲,你別怕,我拿來了這個。”娜珍信心滿滿地說。
“什麼東西?”
“白瑪從軍營送回來的,就剛才,這件衣服可以救我們的命。”
帕甲看完衣服裏襯的字,他琢磨著說:“今晚藏軍一代本有重大行動?”
“白瑪讓邊巴回來給紮西報信,我給攔下了。這件衣服就能證明紮西死心塌地地跟著熱振活佛,那他就是達劄活佛的死對頭,你說,就憑這……”
帕甲變了臉,罵罵咧咧地說:“康薩這個老雜毛,他就沒把我當成自己人,這麼大事兒,他把我甩到了一邊,還不如他的那隻臭靴子。”
娜珍上前拉帕甲,催促地說:“你快起來,別坐這兒,我們現在就去告紮西的狀,他必死無疑。”
一個薄衣單裳的胖女人從屋子裏出來,她兩眼冒火,質問道:“死鬼,這女人誰啊?黏黏糊糊的!”
娜珍一愣,質問:“你是誰啊?”
“啊,你個小狐狸精勾引我男人。”胖女人說著,揚起手衝著娜珍就是一巴掌。
娜珍也急了,衝了上去罵道:“你敢打我!哪兒來的不要臉的女人!帕甲,她是誰?”她奮起還手,和胖女人廝打起來。
帕甲沒有理她們,依然坐在那兒琢磨著。娜珍已經沒有可利用價值了,繼續和她攪在一起,隻會給自己帶來災難。他心裏清楚,紮西和德吉回到德勒府,就意味著自己的如意算盤徹底落空了。現在唯一該做的,是不擇一切手段,把自己擇清。想到這兒,帕甲一把揪過娜珍,怒吼:“她是我老婆,我昌都老家的女人。”
娜珍被他震住了,她衝向帕甲,撕扯著他說:“帕甲,你個渾蛋,你騙了我!”
帕甲把她推到了一邊,罵道:“你算什麼破爛東西,跟我老婆撒野,你以為你是誰啊?”
娜珍愣住了,蒙頭蒙腦地問:“你不是……不是說要娶我嗎?你個大騙子,缺德喪良心的……”
“我會娶你?要不是看在德勒府名號的分上,我會要你這種破爛貨,我忍氣吞聲,給你當三孫子,讓你禍害了我多少年啊,你還不知足?”
“帕甲,你無恥,無恥……”娜珍撲上前,跟帕甲撕扯起來。
帕甲一腳把娜珍踢到一邊,罵道:“你這個心如蛇蠍的女人,我早玩膩了,早該像髒抹布一樣扔掉了。還想著我娶你,做夢吧!騙走阿覺小少爺,燒死央宗父女,又雇人劫殺德勒府的老爺太太,這一樁樁一件件都是你幹的吧,你這個歹毒的女人。”
娜珍氣瘋了,她不顧一切地朝帕甲衝過來:“帕甲,你喪良心……”
帕甲又一腳把她踢翻在地,娜珍一聲慘叫,趴在地上不動了。帕甲抓起那件衣服,輕蔑地說:“沒工夫搭理你,你在地上趴著吧!”他說完,匆匆出門了。
胖女人見丈夫給自己撐腰,來勁兒,她命令仆人:“把這個臭女人給我拖出去!”
兩名仆人撲上來,抓起娜珍把她扔到了門外,然後,砰地把門關上了。娜珍重重地摔在地上,她痛苦地捂著肚子,鮮血從身下流出來,她癱倒在牆邊,欲哭無淚。
帕甲拿著衣服去了康薩府,他站在院子裏焦急地等待著,康薩管家從賬房裏出來,一臉不高興地問:“黑燈瞎火的,什麼事兒啊?”
帕甲拿起衣服揚了揚,對他說:“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向康薩老爺彙報。”
“老爺睡了,明天吧。”
帕甲拿出一卷藏鈔塞到管家手裏說:“你就別蒙我了,今晚老爺能睡得著。”
“帕甲大人,你真是聰明人。”管家笑著悄聲地說,“我告訴你吧,老爺從早會到現在就沒回來,在布達拉宮裏開會呢。”
“我知道他們在商量政教大事,可是,風聲走漏了,我特地來向老爺報信。”
管家在帕甲耳邊小聲嘀咕了幾句,帕甲大驚失色地說:“啊?這還得了……我雪域高原要鬧出大動靜了。……知道,知道,我也是為這事兒來的。”
“這回,熱振這隻老山羊蹦躂不了幾天了。”管家陰笑著說。
“對,對,蹦躂不了幾天了……我懂,我懂。”帕甲說完,反身快步出了院門。
格勒把自己的嫡係約到家中商量大事,為了遮人耳目,他借了一台小型放映機在院子裏放起了電影,是內地的電影《風雲兒女》。蔥美、瓊達、卓嘎和一些貴族男女十幾人,還有五名大喇嘛正看得津津有味,蔥美五歲的兒子年紮和三歲的女兒卓瑪在銀幕前跑來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