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 我兒子才是德勒府正宗的骨係(3 / 3)

紮西手裏拿著一個緞布包進來,看到眼前的情景,愣住了。旺秋也愣住了,慌亂地起身,身子一歪,差點兒摔在地上。紮西上前扶住他說道:“當心!”

“沒事兒。少爺,您怎麼來了?”旺秋問。

紮西把旺秋扶坐在地鋪上,仔細觀察他的腿傷說:“都發炎了……這是前一陣子從藥王山給白瑪請的跌打創傷藥,正好合適你用。”

“少爺,我這又腥又臭的,可別髒了您的眼睛。”

“什麼少爺,旺秋,關上門來,我的底細,別人不知道,你還不清楚。”

“我不敢,您就是少爺,您是尊貴人。”

“半年沒見,你變乖了。什麼都別說了,來,我幫你把藥塗上。”紮西說著,給旺秋的傷口上抹藥,他問道:“疼嗎?”

“涼絲絲的,好受多了。”

“我把藥留給你,你每天都塗一次,然後用棉布把傷口包紮好,用不了多久傷口就會痊愈。”

旺秋望著紮西,情不自禁地眼圈紅了,他說道:“少爺,我對不起您。”

“還說這些幹什麼。其實,我也要謝謝你,當年要不是你那一羊腿把我打暈,我哪能成為德勒少爺啊。”

“您是造化之人,是命中注定。少爺,我過去是邪魔附了體,惡鬼迷了心竅……”旺秋說著,哭了起來,悔恨不已,“要不然,我怎麼會有非分之想,做出對不起您和少奶奶的喪良心的事兒。我不是人哪……”

“嘿嘿,算了,都過去的事兒。”

“您大人大量,好人有好報。少爺,那天我一進院子,就看到您和少奶奶在一起,你們倆就像酥油和茶水一樣融合,就像藍天和白雲一樣般配,我打心眼裏高興。”

紮西被他逗樂了,說道:“你就揀我愛聽的說吧,我看你,還是不疼!”

“求覺悟者同盟”新一輪的簽名儀式又開始了,江村、紮西和大喇嘛們商量,為了安全起見,請願書的簽名地點改在了夏加的家裏,一些渴望改變西藏落後麵貌的有誌之人紛紛前來。

請願書上已經有了長長的一串簽名,一些僧俗官員還在上麵繼續簽名,有人簽過名後離開,又有新的人不斷過來,接過竹筆寫上自己的名字,現場的氣氛嚴肅而緊張。

紮西雙手合十,側立一旁,向每一個簽完名離開的人行禮。

此時,帕甲正帶人在胡同裏觀察夏加家門前的動靜。胡同裏很安靜,但好像要發生什麼。格勒帶著隨從騎馬過來。帕甲上前彙報:“代本大人,人都進去了,僧官俗官都有,有三炷香的工夫了。”

格勒掏出手帕,拍了拍鼻子問道:“多少人?”

“他們陸陸續續來的,有二三十人,具體人數不詳……”帕甲還沒說完,就看到夏加家的院門大開,從裏麵出來兩個人,他們左右張望,見沒有什麼異常,匆匆忙忙地走了。

帕甲回身對格勒說:“代本大人,您看。”

格勒隻好下馬,湊上前去觀看。

一會兒,從夏加家又出來幾個喇嘛,同樣的張望,同樣的匆忙走了。最後,夏加也出來了,他是送紮西出門的,兩個人在門口寒暄。

格勒倒吸了一口涼氣,嘟囔:“我這個姐夫,搞什麼名堂?”他見紮西走了,趕緊騎馬包抄過去。

紮西今天的心情格外的愉悅,他騎馬走在路上,好像看到了改革後的新西藏。他拐過一個路口,突然見格勒騎在馬上,等在那裏。紮西奇怪,上前問道:“格勒,你怎麼在這兒?”

格勒沒說什麼,他下了馬,將韁繩交給了剛珠。紮西也下了馬。

剛珠明白,趕緊牽著馬離開了。

紮西觀察著格勒,他問道:“格勒,你好像有要緊的事兒?”

格勒歎了口氣說:“姐夫,我不得不等在這裏,就為了給你提個醒。”

“你是指……我跟江村孜本走得很近?”

“這些年你一直來往於西藏和印度之間,生意越做越大,可是你離拉薩的官場也越來越遠。姐夫,你根本不了解拉薩的僧俗權貴們在想什麼。”

“格勒,讓你為我擔憂了。”

“仁欽噶倫和江村孜本現在鬥得正歡,德勒家剛剛躲過一劫,你不要再卷進去!”

“我不認為這是他們的個人恩怨,仁欽抱殘守缺,江村孜本標新立異,他們之間必有矛盾。噶廈政府已經是一個悖逆時代的政府,萬惡之源,必須進行變革。像歐美那樣,像內地那樣,廢除貴族專權的終身製。”

“像內地那樣?你認為蔣介石、國民黨能指得上?”

“至少,可以借鑒,效仿。”

“民國建立已經二十多年了,內地的軍閥混戰就沒有停過,硝煙四起,生靈塗炭。我不知道江村孜本要效仿他們什麼?相反,我雪域高原有至尊至聖的佛教保佑著,秩序井然,一片安定祥和。你說,是佛祖的教義有法力,還是孫中山的三民主義有威力?”

“格勒,江村孜本所倡導的是英式的君主立憲,他提出了一個方案,準備在熱振攝政王禦前進行討論。我想,你在印度留過學,思想前瞻,應該和我們站在一起……”

格勒打斷他說:“姐夫,我認為,那隻是一個空想。”

“你沒興趣?”

“聽我一句勸,你瞅著江村他們胡折騰,總會有人掉腦袋的。那些明哲保身的權貴們躲還躲不及呢,你何必伸著脖子往上湊呢?姐夫,到此為止吧!”

紮西失望,自嘲地笑著說:“我天真,不如你看得透徹。妹夫,人各有誌,你就讓我冒一次險吧!”

德吉正在梳妝鏡前化妝戴首飾,女仆在邊上侍候著。娜珍推門進來,賠著笑臉,她走到德吉的身後,卻又故意向後退了兩步才說:“少奶奶午安。”

德吉從鏡子中掃了她一眼,問道:“娜珍,過來有事兒吧?有事兒就說。”

“也沒什麼大事兒,還不是為了我那噘嘴的騾子。沒規沒矩的,昨個兒惹得少奶奶不痛快,我來替他給您賠個不是。”

“都是一家人,免了這客套吧。唉,你幹嗎站那麼遠?”

“您看……那桌子上又是珍珠,又是珊瑚的,多晃眼啊。要是缺一件、少一件,我怕說不清楚。”

“瞧你說的,把自己當成什麼啦?這些七零八碎的玩意兒,沒什麼好稀罕的。”德吉說著起身,這時她才認真地端詳娜珍,見她一身簡樸,於是說:“你這身上也太素淨了,來來……”她伸手把娜珍拉了過來,抓過桌子上的一副玉鐲,套在她的手腕上。

“少奶奶,這……這可使不得。”娜珍推辭說。

“你這小手腕跟白瓷碗似的,正配這鐲子。喜歡嗎?”

“喜歡,少奶奶,這得值多少錢啊?”

“可能值十頭犛牛,也可能一錢不值。那得看戴在誰手上。”

娜珍裝聽不懂,自顧自地左看右看,愛不釋手。德吉看著她沒見過世麵的樣子,有一種高高在上的得意。

娜珍湊近鏡子,亮出手腕看著,扭頭說道:“少奶奶,太謝謝您了,這可真漂亮。”

“這些東西你要是喜歡,看著揀幾樣吧。”

“真的?”娜珍情不自禁地拿起一串紅珊瑚項鏈,一邊往脖子上比畫,一邊說:“我從來沒戴過,他也從來沒送過我,真好看。”

德吉一聽“他”,有些反感,她說道:“好看,就拿走吧。”說罷,她起身走了。

女仆不屑地衝娜珍撇了撇嘴,也跟著出去了。

德吉麵無表情地走在走廊裏,女仆跟在後麵,嘟囔:“少奶奶,這個女人真不自量力,那麼貴重的東西她也敢要。”

德吉繼續在前麵走著,沒言語。

“您要依著她,她非得寸進尺不可……”

“你說什麼呢?”德吉訓斥。

女仆低下頭,不言語了。

“當主子,就得有當主子的樣兒。既然進了德勒府,她也是二少奶奶,對她,你們今後要放尊重點兒!你看她穿得那麼寒磣,丟的是我們德勒府的臉。你明天去八廓街的店鋪上給她取些穿的用的,挑好的拿。聽說那家北京商店,新進了一批杭州絲綢,你去看看,扯幾塊回來,給她做幾套像樣的衣服。”

“啦嗦。”女仆應承著。

白瑪的傷好了許多,他坐在房間的卡墊上讀著經書,娜珍從外麵進來,身上掛著幾件珠寶。她把珠寶從身上摘下來,放在桌子上。

白瑪看了一眼,不快地問:“哪來的?”

“少奶奶賞的,她戴舊的破爛東西。”娜珍說。

“阿媽,你過去一心向佛,不染世俗之氣,現在是怎麼啦?”

“你想說什麼?覺得阿媽活得沒點兒骨氣?貪圖浮華?”

白瑪瞥了她一眼,不再言語,眼睛又回到了經書上。

娜珍望著兒子,心緒難平。白瑪不諳世事,單純幼稚,這讓她憂慮不安。她現在還不能直截了當地告訴自己的兒子,你比德吉更有資格擁有德勒府的財富、爵位、榮譽。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你,我要幫你奪回這一切!

她隨手把幾樣珠寶抓起來,摔到地上。白瑪驚訝地抬頭望著娜珍,很是不解。娜珍狠狠地說:“這幾個鐲子、項鏈算什麼,根本就不入我的眼!”

夜深了,外麵下起了大雨,雷鳴電閃的。女仆侍候德吉上床躺下後,退出房去。紮西寬衣解帶,準備上床,他伸頭看了看假寐的德吉,逗她說:“睡著啦?我知道你沒睡。”他見德吉不理自己,於是用手捅她說:“你裝,你再裝。”他又故意在德吉耳邊打呼嚕。

德吉笑了,推開他說:“討厭,跟野驢叫似的,難聽死了。”

紮西上床摟德吉,德吉扭捏地說:“讓下人看見。”

“看就看見唄。噢,你是貴族,要注意身份。哎喲,我怎麼摸上少奶奶的床了,這可是犯上啊,要剁掉手腳的,我還是外邊睡去吧。”紮西說著要走。

德吉終於忍不住,撲到他懷裏,撒嬌:“你又念經,絮絮叨叨的。少奶奶怎麼啦,少奶奶也是人,也得睡覺,讓貴族見鬼去吧。”

兩個人親昵地相擁在一起,忽然門外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誰在外麵?”德吉警覺地問。

娜珍可憐兮兮地推門進來,她小心翼翼地湊到床前說:“少爺、少奶奶,外麵打雷我害怕,聽見你們還沒睡,我就來了,躲會兒。”

德吉見她凍得發抖,下床給她拿了件衣服披上說:“打雷下雨有什麼好怕的,別受了風寒,快回去睡吧。”

這時,又是一個雷電閃過,娜珍一聲驚叫,跳上床,鑽進了被窩。

“娜珍,你這是幹什麼?”紮西生氣地說。

“我每次遇到這種天氣都嚇得要命,大多都躲到姐妹的屋裏去,今晚我沒處可躲。少爺、少奶奶你們就別轟我了,我是讓外麵的雷聲嚇破了膽。”娜珍可憐巴巴地說。

“我看……你的膽子比誰都大!”德吉鐵青著臉說。

“我不是成心要冒犯您……少爺,自從我回到府上,您就沒理過我。”

“當著少奶奶的麵說這種話,太放肆了!”

“少奶奶也是女人,她最理解我。”

紮西聞聽,知道她要鬧事,於是壓著火說:“你睡這兒吧,我走!”他起身下床,朝屋門走去。德吉氣不打一處來,也隨紮西一起出去了。

娜珍見他們走了,笑了,她左右環顧了一下說:“走就走吧,我一個人睡,寬敞。這間屋子就是華麗,雕梁畫柱的……被子也軟。”說完,躺在了床上。

紮西和德吉一前一後進了佛堂,兩個人的臉上全是怒氣。德吉氣哼哼地說:“還有這種沒羞沒臊的人,算我瞎了眼,當初就不應該讓她進門。”

“就讓她把我們倆的睡床給霸占了,不行,我去把她轟走!”紮西氣憤地說。

“轟,轟什麼轟?整個拉薩城都知道我們家接回來個妖精,你不是還要擺宴給她正名嗎?”

“那也不能讓她這麼張狂啊?這今後還了得!”

德吉懷疑的目光看著紮西,她突然問:“我就奇了怪了,她為什麼會這麼張狂?紮西,少爺,你有事兒瞞著我吧?”

紮西低著頭,半天才說:“那天……我真喝醉了,我也不知道我都幹了什麼。”

“真不要臉!”

“我什麼都不記得,我喝醉了,喝醉了也算失身啊?”

“算,算,就算!”

紮西氣得大聲號叫:“哎喲,我紮西喇嘛一生一世守身如玉,就讓她把我糟蹋啦?不行,我去把她拎出去!一刻也不能等啦,現在我就去!”他衝出佛堂,直奔臥室。

紮西剛走了幾步,一抬頭看見白瑪站在走廊盡頭,望著窗外。紮西冷靜了許多,他好奇地觀察白瑪。白瑪掏出那管漢笛,輕輕地吹了起來,漢笛的聲音回響在夜色中,仿佛穿過雨幕,抒發著千古悲涼的情思。白瑪沉浸在音樂之中,並沒有發現他身後的紮西。

太陽照進德吉的臥室,暖洋洋的。娜珍在床上醒來,她見窗外已經風和日麗,起身去推開窗子,感到很愜意,她轉身要回床上,突然嚇得一聲驚叫。原來紮西坐在床對麵的椅子上,冷冷地盯著她。

“你什麼時候進來的?嚇死我了!”娜珍喘著粗氣問。

“你說吧,到底想幹什麼?”紮西問道。

“沒想幹什麼,打雷,我害怕!”

“胡扯!”

“你吼什麼?真以為自己是德勒府的主子啦!你有今天,最該感謝的人是我。”

“你什麼意思?”

“你不用跟我裝腔作勢,在這個府上誰都能擺布我,唯獨你不能!”

“你說什麼?”

娜珍邊整理衣服,邊搔首弄姿地來到紮西麵前,她俯下身,盯著紮西,嘴唇都快貼到了他的臉上,才說:“你是明知故問,哈哈……”

德吉站在房門外麵,滿臉狐疑,聽著裏麵的談話。

娜珍放肆的笑聲,讓紮西一激靈,他臉色有些僵硬,問道:“你到底想說什麼?”

娜珍的臉忽地冷了下來,口氣強硬地說:“你根本就不是其美傑布,你是他的影子,假的!”

紮西驚異,馬上又冷靜下來。

“嗬嗬……其美傑布大腿根上有一個疤,那是我們倆一塊去哲蚌寺拜佛,他為護著我被野狗咬的,你大腿根上有嗎?來來,脫了讓我看看。”

“在尼姑寺那天晚上你就知道啦?”

“我們是二十年的夫妻,他身上長多少根汗毛,我都數得過來,你能瞞得過我嗎?”

“你想怎麼樣?”

“二十年了,我跟其美傑布偷偷摸摸,受盡了人間的非難、指責和白眼,今天我兒子名正言順地回了德勒府,母以子貴,我隻想過點兒舒坦日子,安度餘生。我還能怎麼樣,我有什麼不對嗎?”

“好吧,我就給你母以子貴。”

“隻要你肯幫我,我絕對守口如瓶。”

紮西透了一口氣,於是說:“你昨天晚上也太過分了,你明明知道我不是其美傑布……”

“難道少奶奶不知道你不是其美傑布?大家都在裝糊塗,我才不信你呢,你要是真肯幫我,就要給我正名,分我財產!”娜珍打斷他說。

“我要是不答應呢?”紮西反感地問。

“你愛答應不答應,擔驚受怕的又不是我。拉薩河裏的魚再溫順,你要把它逼急了,它也能翻出幾個浪來不是。少爺,噶廈政府不會容忍德勒府亂了骨係!”

紮西火了,上前把她拽過來,拉著她往外拖:“你現在就給我滾出去!”

德吉聞訊跑過來,攔住了他們。

紮西憤怒地說:“你有什麼招兒就去使,去噶廈議事廳,去布達拉宮,看我怕你?”

娜珍惡狠狠地盯著他,充滿了仇恨。

德吉趕緊打圓場說:“娜珍,你要喜歡這屋,就住在這兒吧,我跟少爺去住佛堂。少爺,走吧。”她連拉帶拽把紮西弄出屋去。

娜珍一副勝利者的姿態,環視四周,得意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