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欽府的大門大敞四開著,傻子紮娃騎著掃帚從外麵跑進來,嘴裏嚷嚷著:“回來了,回來了……”院子裏的奴仆們聞聽,都翹首張望。蔥美迎上去,問紮娃:“真的嗎?妹妹回來了。”
紮娃依然騎著掃帚滿院子亂跑,嚷嚷:“妹妹回來了,妹妹回來了……”
洛桑騎馬進了院子,他身後是眾仆人簇擁而來的一位少女,她十八歲,騎在馬上,美豔驚人,她是仁欽的小女兒瓊達。蔥美一見,返身來到主樓門口喊道:“爸啦,小姐到了。”
仁欽從屋子裏出來,望著院中的女兒,滿心歡喜。瓊達已經下了馬,她一見仁欽,撲了過去,親熱地叫道:“爸啦……”
“快讓我看看,我的心肝寶貝。這一路上吃苦了吧?”仁欽笑著問。
“別的還好,就是高原的太陽還是那麼毒,一點兒沒變。”
“太陽還是那個太陽,是你更金貴了。來,讓我好好瞧瞧。”仁欽上下打量女兒,又摸了摸她的頭發說:“爸啦一直擔心啊,你在英國人的學校裏念洋書,吃洋飯,還有一群洋同學,不會長成黃頭發、藍眼睛吧?那可就成了妖怪了。”
“爸啦,您又取笑我。”
“你長高了,上次回來的時候,你才這麼高。”仁欽一邊說著,一邊比量著。
“上次回來我才十四歲。”
“女大十八變,有模樣了。洛桑,看你妹妹這眉眼,活脫一個你阿媽啦,跟一塊經版印出來似的。……你阿媽啦要是活著,看到你該多高興。”仁欽說著,眼圈紅了。
“爸啦,我一回來就惹您傷心。您再這樣,我可走了。”
“往哪兒走?你舍得爸啦!”
“舍不得,舍不得。不哄您玩了,我要進去換衣服了,這一路上風塵仆仆的。”
“好,好。去吧,去吧。”
瓊達答應著,隨仆人進了屋子。
洛桑上前興奮地說:“爸啦,等瓊達洗涮完了,給你講講英國學校裏的新鮮事兒,可開眼了。”
仁欽上了台階,他突然停住腳步,轉身對洛桑說:“我想起一件事兒。”
“爸啦,您說。”
“咱們家回來一個大閨女,喜事兒。德勒府白撿一個大兒子,不也是喜事兒嗎。”
“爸啦,你不會是要把我妹妹嫁給那小子吧?”洛桑不解地問。
“胡說八道。他也配!”
“您的意思是……”
“我把德勒府的公子從獄裏放了出來,他在家裏閑著也是閑著,不如再給他安排個差事,送佛送到西嘛。”
“那這小子對我們真得感恩戴德。”
仁欽望著遠處的布達拉宮,意味深長地說:“聽說這個白瑪很叛逆,沒準兒以後會為我所用呢!”
江村、夏加還有一位大喇嘛來到德勒府,和紮西、德吉商量去布達拉宮請願的事情。夏加向大家彙報說:“經過這段時間的聯絡,卓有成效。江村大人、德勒少爺、丹增大堪布,現在正式加入‘求覺悟者同盟’的人已經超過百人,他們都是有頭有臉的僧俗官員。”
“世上沒有化不開的冰雪,也沒有燒不裂的石頭。”江村笑著說。
“西藏的舊製度就快土崩瓦解了。”紮西興奮地說。
德吉想了想,插話說:“夏加,參加你們同盟的大貴族有多少人呀?”
“大貴族?算上你們德勒府,總共有六家。”
“全西藏的大貴族有二十五家,就六家和你們站在一起,可不算多!”
江村明白德吉的意思,他問道:“夏加,中小貴族有多少簽名的?”
“到目前為止,肯在請願書上簽名的中小貴族以及上層僧侶有五六十人。”
“衛藏受封的貴族人家,有權勢的僧侶都加到一塊也就不到二百家,現在這個數,隻占三分之一……江村大人,我不是給您的火盆上潑冷水,這個情形,確實讓人擔心。”德吉說。
紮西解釋說:“德吉,三分之一已經是絕對多數了。因為我們的真正對手就是以仁欽為頭領的一小撮死硬派,他們的數量並不多。拉薩更多的僧俗官員都持觀望態度,很多人膽小,表麵上不敢公開表態,但私下裏也還是支持的。”
“德吉,你盡可放心,我去大昭寺卜了一卦,是吉卦。”江村說。
“神諭怎麼說?”
大堪布清了清嗓子說道:“是我陪江村大人去的,神諭顯示,七天之後起事為吉。”
“七天之後恰逢秋季民眾大會。到時候,各位噶倫、仲譯欽波、孜本、各大寺的活佛、大喇嘛都會到布達拉宮議事,我們抓住這個機會,把請願書遞上去,讓全體僧俗官員討論這件事兒。”江村興奮地說。
“到那天,布達拉宮的日光殿裏一定像燒開鍋的奶茶,一下子就沸騰起來了,想想都讓人振奮。”大堪布激動地說。
女仆推門從外麵跑進來,慌亂地說:“少爺、少奶奶,噶廈政府的官差來了。”
紮西和德吉對視了一下,他問道:“慌什麼,什麼人,什麼事兒?”
“不知道,管家老爺去大門口迎了,讓我來稟告您。”
“各位大人不便露麵,你們稍等,我去去就來。”紮西說完,起身和德吉出了客廳。
他們剛來到主樓的台階上,剛珠就引著兩位官差進了院子。紮西下了台階,客套地寒暄:“二位官差,辛苦了。”
官差上前說道:“德勒少爺,我奉噶廈之命,前來發布政府的告諭。”
“噶廈給我的告諭?”紮西不解地問。
“沒錯,還有你們家的公子白瑪多吉,叫他一起出來聽宣。”
“剛珠,你趕緊去叫白瑪公子。”
剛珠答應著,跑進了主樓。
一會兒,白瑪和娜珍從樓裏出來,紮西、德吉等恭敬地站在官差麵前,官差宣讀噶廈政府的文告:“普天下之眾生,尤其是德勒?其美傑布、德勒?次仁德吉、德勒?白瑪多吉及其管家上下人等知曉:噶廈政府念白瑪多吉年幼無知,已有悔過之意,從即日起解除對其監管,又念其骨血高貴,理應為政教大業效力,故命白瑪多吉擇日赴藏軍第一團接受軍事訓練,以備補充軍官之用。希遵諭奉行,不得有誤。”
紮西和德吉驚訝,娜珍驚喜,白瑪不知所措。官差念完告諭,馬上換了一副麵孔,上前說道:“這是天大的喜事兒,給德勒少爺、少奶奶道喜了。”
紮西應酬著:“同喜,同喜,謝謝二位官差。剛珠,趕緊給大人奉上車馬錢。”
剛珠也很開心,忙不迭地抽出幾卷藏鈔塞到官差手上。
“謝謝德勒少爺,您把文告收好,我們回噶廈複命去了。”官差說完,走了。
江村、夏加和大喇嘛站在窗前注視著院子裏發生的一切。一盞茶碗遞了上來,伸到江村麵前。旺秋恭敬地說:“大人,您喝茶。”
江村精神過於集中,不想身邊竟出現一個人,他驚回首,這才看清是旺秋弓著腰在邊上侍候著,他問道:“你是……管家旺秋吧?”
“回孜本老爺話兒,我是旺秋,不是管家了。”
江村想起了什麼,點了點頭。
旺秋一臉謙卑地看著江村抿了一口茶,又拎過茶壺說:“大人,給您滿上。”
紮西拿著文告回到了客廳,他緊皺眉頭思索著。
江村將告諭認認真真地讀了一遍,他起身踱步。
“怎麼突然征調白瑪去藏軍一團呢?”紮西不解地說。
“德勒府沒有向噶廈申請嗎?”江村問道。
“沒有。”
“一定是仁欽在幕後操縱的,他跟藏軍第一團關係非同一般,上次仁欽敢跟德勒噶倫明爭暗鬥,他倚仗的就是這支部隊。”
“他現在要把白瑪弄到這支部隊裏,是什麼意思?”
“表麵上他給白瑪謀了一個官差,為孩子未來的仕途鋪平道路,但實際上,他是拿白瑪當人質。”
“對,是人質!江村大人,看來仁欽對我們有戒備啦!”
“如果是這樣,白瑪就危險了。”
“這個老賊為什麼三番五次為難我們,少爺,不能讓白瑪去。”德吉說。
紮西思索,不語。
“德勒少爺,少奶奶說得對,我們不能把孩子送進虎穴狼窩。”江村說道。
“噶廈的告諭可以違背嗎?……江村大人,你容我想想。”
白瑪真是一個苦命的孩子,紮西從心底產生了一種不忍!為了換取仁欽對自己的信任,更準確地說,為了麻痹仁欽對“求覺悟者同盟”請願活動的戒備,把白瑪送進藏軍兵營,不失為一著妙棋。可是,白瑪畢竟還是一個隻知道念經的孩子,紮西猶豫了。
白瑪此時正在房間裏讀經,他專心致致,頭不抬眼不睜的。娜珍在旁邊遊說他:“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剛才的告諭你也聽見了,是熱振攝政王親自批準的,這是一個好兆頭。你進了兵營用不了多久,就能當如本,也就有了品級,德勒家是世襲貴族,你至少可以封個五品、六品的官員。白瑪,聽阿媽勸,別念經了,你要想出人頭地……”
白瑪沉靜,嘴上念念有詞,伸手敲了一下銅缽,當……
娜珍不痛快地追問:“你倒是說話啊,去,還是不去?”
紮西推門進來,手裏捧著幾函佛經,娜珍見狀,忙迎上來說:“少爺,你快勸勸他吧,我跟他說話,就像撒進水裏的糌粑,他沒個音兒、沒個響兒的。”
紮西沒接娜珍的話茬兒,而是把佛經擺在白瑪麵前,對他說:“這是《菩提道次第廣論》,宗喀巴大師的經典之作,一直放在佛堂裏壓箱子底,拿出來送你吧,用心研讀。”
白瑪抬頭看了看紮西,雙手合十行禮,表示感謝。
紮西見氣氛緩和了,坐了下來說:“白瑪,我知道你還在怨我,沒有關係,什麼時候想通了,我們父子倆再透徹地聊一聊。”
白瑪敲了一下銅缽,算是應了一聲。
“你不願意跟我說話?我等著,總有一天你會開口的。”紮西說。
“少爺,說這些不疼不癢的……你倒是勸勸他啊。”娜珍著急地說。
“勸什麼啊?”
“去藏軍受訓啊,邁出這一步,白瑪就前途無量啦。”
“孩子不願意,你何必勉強他呢。”
“哪能由著他使性子,他整天就一門心思念經,再這麼念下去,非成個經蟲子。”
“娜珍,越說越不著調兒。誦經念佛,覺悟修持,這是我雪域佛門的根本,怎麼成了經蟲子啦?我倒覺得白瑪不去當兵,不走仕途,安貧樂道,不染塵俗,難能可貴。”
白瑪突然抬起頭,對娜珍說:“阿媽,去藏軍受訓,我願意!”
紮西愣住了,臉上掠過一絲難堪。
“寶貝兒子,你終於想明白了,阿媽就知道你是個聰明的孩子。”娜珍欣喜若狂地說。
白瑪收拾攤開的佛經,碼整齊,用緞布包好,有條不紊地。
紮西想了想,來到宗喀巴唐卡前,點燃了一支香,向佛像拜了拜,把香插在香爐上。白瑪慪氣也好,心甘情願也好,中了紮西的激將法也好,畢竟那是他自己的選擇。這隻是一個緩兵之計,紮西感到一絲心安理得。
次日一大早,娜珍就帶著白瑪和剛珠來到了藏軍第一團的兵營。兵營裏演奏著跑調兒的軍樂,操場上有很多隊藏兵在訓練,走隊形,練射擊。白瑪覺得新鮮,目不轉睛地看著。
一隊藏軍扛著炮彈箱子在進行負重奔跑……他們經過走隊列的藏兵時,看到一個藏兵沒有跟上步伐,教官衝上去,一腳把他踢翻在地。藏兵猝不及防,被教官用馬鞭一頓暴打,藏兵鼻口流血。
娜珍看得膽戰心驚,她說道:“怎麼還打人呢……太野蠻了。”
“二少奶奶,您別擔心,教官也長著眼呢。挨打的肯定是支差的奴仆,不知是從哪個莊園調來的。”剛珠安慰她說。
一門英式的“占波紮爾”老炮前,一隊藏兵正在分解炮車,兩名藏兵拿著炮輪在手裏舉著,連續不斷地重複著。
“真糟蹋東西,好好一玩意兒,拆得七零八亂的。”娜珍不解地說。
“阿媽,這是訓練。”白瑪說。
第一團代本康薩大人帶著四名軍官,大步流星地走過來,康薩衝著白瑪他們吆喝:“你們,過來!”
娜珍回頭望去,驚恐地對白瑪說:“他軍服的肩章是金子做的,一定是代本老爺,快去行禮。”
還沒等白瑪走過去,娜珍已經衝在前麵,她來到康薩麵前,殷勤地說:“軍爺,德勒府娜珍給您請安!”
康薩看都不看她,眼睛卻盯著白瑪問:“又帶女眷,又帶仆人的,你這兒子斷奶了沒有?”
娜珍一臉尷尬,白瑪已經來到他麵前。
康薩瞥了一眼舉車輪的藏兵,問白瑪:“這鐵家夥玩過嗎?”
“沒有。”白瑪回答。
“舉得動嗎?”
“舉得動!”
康薩衝藏兵命令道:“給他!”
藏兵把車輪忽的一下拋給白瑪。白瑪伸手去接,車輪太重,結果連輪子帶人摔了一個大跟頭。在場的藏兵哄堂大笑。剛珠剛要去扶白瑪,被身邊的軍官用馬鞭攔住。剛珠見架勢不對,沒敢動。
白瑪從地上爬起來,不服氣,把輪子搬了起來,他倔強地問:“報告老爺,要舉多少次?”
“你能舉多少次?”
“能舉十次。”
“來!”
“白瑪,別逞能……”娜珍擔心地提醒說。
“阿媽,我又不是泥捏的,怕磕,怕碰。”說完,他運足氣力,連續舉了五下。
藏兵們給他數著號子:“一、二、三……,四、五……”
娜珍心疼兒子,賠著笑臉湊到康薩麵前說:“軍爺,我們家公子自小尊生貴養,念經籌算還可以,這種費勁拔力的事兒……意思意思就行了。”
“你是誰?”
“我……我是白瑪公子的阿媽。”
白瑪又舉了兩下,實在支撐不住,累得踉踉蹌蹌的樣子。藏兵們還在數號子:“九……”
娜珍看在眼裏,疼在心上,眼圈紅了。
藏兵數到最後一個數:“十!”
白瑪把車輪扔到康薩麵前,他已經是汗流浹背,滿臉漲紅。
康薩依然臉色似鐵,他對白瑪說:“你小子是個雄性的種兒!你要記住,我這兒不是喇嘛廟,也不是德勒府,從今往後,別像個青稞秧子!你還要記住,我們藏軍一團的最高統帥是達賴佛爺,遺憾的是,老的上西天了,新的還沒找來。現在這地盤就是我的,凡事我說了算!聽懂了嗎?”
白瑪不知該怎麼回答,仰著頭一臉驚恐。
娜珍從兵營一回到府上就到處找紮西,她見紮西手裏捧著豆子在馬廄裏喂棗紅馬,便急匆匆地奔過來,見麵就說:“少爺,滿院子找你,你怎麼在這兒啊?”
紮西有一搭無一搭地摸著馬鬃說:“看看這毛,油光光的,摸一把都打滑。”
“別說你這紅馬了,先說說我們那白瑪吧。”娜珍急躁地說。
“他不是送到兵營了嗎?你又有什麼不滿意?”
“送是送去了,藏軍代本康薩老爺我也見過了,原以為頂著德勒府的貴族名頭,他會客氣,誰知道一見麵就給白瑪來個下馬威,差點兒沒把他折騰死!”
“到了人家的地界,就得聽人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