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了,免了。旺秋,你的腿怎麼啦?”紮西問。
“從門隅回拉薩的路上從馬上掉下來,摔的。”
“那就別跪著了,起來,起來,上來回話。”
旺秋起身來到紮西身邊,弓著腰。
“你去門隅的莊園這半年幹得不錯,收獲的東西也不少,辛苦了。”德吉說。
“都是托少奶奶,還有少爺的福氣。”
“不急著走,在府上多住些日子,把傷養好了再回門隅。”紮西說道。
德吉也動了惻隱之心,她說道:“你還住原來的房子,讓剛珠派人給你收拾一下。”
“謝少爺、少奶奶。”旺秋說著,又跪了下來,捧起紮西和德吉的腳,吻了起來。
入夜,月亮高掛,德勒府院子裏一片安靜。主樓的燈光卻亮著,隱隱約約傳出留聲機的唱片聲。旺秋被歌聲吸引,從自己的矮房子裏走出來,站在門邊仰望主樓。剛珠拿著鑰匙正在逐個地檢查庫門,他看到不遠處的旺秋,走過來問道:“嘿,還惦記呢?”
旺秋嚇得一哆嗦,問道:“你這冷不丁的,從哪兒鑽出來的?”
“做賊心虛啦。”
旺秋挪動了一下,坐到邊上的墩子上,他的腿疼,走路不靈便,喃喃地說:“我都這樣了,這是遭了報應,哪還敢有非分之想。今天看到紮西和少奶奶很默契,假戲演到頭了吧?”
“那當然。現在他們是真夫妻了。我覺得紮西跟咱少奶奶挺般配的,說實在的,比原來的真少爺強百套。”
“那是,那是。紮西人正直,又精明,最重要的是他一輩子都沒碰過女人,對咱少奶奶珍惜!”
“你這還像句人話。”
“這下可好了!有了新少爺,德勒府祖宗傳下來的家業,就會像烈火一樣興旺起來了。太好了,我到了那邊,也能覥著老臉去見德勒老爺了……”旺秋說著,哽咽起來。
剛珠望著他,有些感動地說:“這半年吃了不少苦吧,你還真變了。”
紮西、夏加等十幾名僧俗官員聚集在江村孜本家裏,他們圍坐在客廳的卡墊上,眼中充滿希望地望著江村。江村在佛前焚香後,轉過身來對大家說:“現在已經是民國了,可我們的雪域高原還停留在三百年前,太不合時宜了。所以,我建議,模仿英吉利人的體製,保留達賴佛爺或攝政王爺作為西藏地方的象征性首領,解散噶廈和譯倉。推選有才能的俗人和修持好的高僧組成議會,由議會任命地方政府的官員,而不是現在的世襲製……”
夏加急不可耐地問道:“江村大人,像我們這樣的下級官員,也有升遷的機會嗎?”
“機會均等!難道隻有大貴族才能身居要職嗎?大貴族子弟哪怕隻有十幾歲,哪怕毫無德能才幹,也一定有晉升的機會。而像你這等小戶人家出身的才俊,無論多麼努力工作,也隻能一生默默無聞,你們覺得這合理嗎?”
眾人開始議論紛紛:“不能任人唯親;也不能唯血統論;人人都有為政教大業效力的機會。”
一位僧官突然站起來說:“江村大人,我有一個問題。”
江村看著他嚴峻的麵孔,冷靜地說:“平措堪窮請講。”
“你是大貴族,卻為我們爭取利益,這對你有什麼好處啊?”
江村笑而不答。
紮西接過話題,他說道:“平措堪窮的問題提得好!我也是大貴族,我並不是為你們爭取利益,而是為西藏爭取未來。”
“祖製改了,會不會動搖我們政教大業的根基?”僧官仍不解地問。
“威脅藏傳佛教發展的不是變革,而恰恰是墨守成規。全西藏的寺院裏有十多萬的喇嘛,占全藏人口的一成,可這些喇嘛真的都在念經禮佛嗎?沒有,他們大部分在經營寺院的產業,放高利貸,收地租,幹各種各樣的雜役,這才是真正威脅我們的政教大業呢。”紮西說。
“應該收回寺院的莊園、土地和農牧奴,不再允許喇嘛為了生計去搞經營活動。”江村補充說。
“沒有莊園和土地,誰來供養寺院,喇嘛們怎麼生存?”
“寺院既然是我們西藏的精神中心,就應該由政府出資供養。喇嘛可以按人按月領取薪俸,有多少喇嘛就給多少薪俸,讓他們安心學經修證,自利利他。”
眾人對江村的構想肅然起敬。
夏加起身說道:“江村大人的想法太好了,我們就像聞到花香的蜜蜂,追隨您而來。”
“可這一切還隻是嘴上會氣,紙上談兵。江村大人,我們必須做一些有實質意義的事情,要有行動,要快。我都等不及了。”一位高僧說。
“大喇嘛,你所說的有實質意義的事情是指什麼?”江村笑吟吟地問。
“我看過一些美國的生活雜誌,還有印度的報紙,他們講的是政黨政治,我們西藏也應該有自己的政黨。”
“對,我們應該有自己的政黨,今天客廳裏的人就是發起人。”夏加附和地說。
“你們的想法我都同意。那……大家議議,給我們的組織起個名字。”江村說。
大家七嘴八舌地說了起來,有的說應該叫雪域黨,有的說應該叫西藏黨,還有的說內地叫國民黨,那我們叫西藏國民黨……
紮西聽著眾人的議論紛紛,一個人起身,默默地走到窗外,陷入了沉思。
江村看紮西的情緒有些不對,他起身跟過來問道:“德勒少爺,你有什麼想法,說出來,讓大家與你一同分享。”
紮西轉過身來,麵對眾人語氣凝重地說:“十萬年前,觀世音越過喜馬拉雅山來到藏地,他發現三界六道的眾生異常愚癡、頑固難教。菩薩十分難過,萌生大慈悲心,發願超度雪域眾生脫離苦海,如若不能,就讓自己‘首裂千瓣’!”
高僧接著他的話說道:“許多世代過去了,觀世音再次來到我藏地,他看到這裏的眾生非但沒有得到解脫,惡趣道中反而又添了許多畜生餓鬼,菩薩先前立下的誓言立即應驗,他整個身體轟的一聲,粉身碎骨、裂成千瓣。觀世音疼得大叫,痛苦難忍。”
“阿彌陀佛愛惜他的虔誠,為他施法加持,將觀世音變為千手千眼的菩薩。觀世音菩薩得救後感慨萬端,毅然再許大願:發誓度盡六道輪回裏的一切有情,如若不然,絕不成佛!我們西藏的子民都是觀世音的弟子,成立組織也好,政黨也好,都是為了眾生的幸福。用佛祖的話說,我們是一群求覺悟之人,這就是‘菩提薩陀’的印度語本義。所以,我們的組織可以命名為西藏‘求覺悟者同盟’。”
江村聞聽,大加讚賞地說道:“好!這個名字非常好!我讚成。”
眾人也紛紛表示同意,現場的氣氛異常熱烈。
江村躊躇滿誌地望著眾人說:“我們就樹起‘求覺悟者同盟’的大旗,把全西藏誌同道合的人全部網羅到我們麾下。”
眾人在一張用藏文寫著“求覺悟者同盟”的倡議書上,鄭重地簽上了名。
警察局兵營大門口值勤的哨兵正坐在地上撚羊毛線,他的槍倚在崗哨邊上。帕甲急匆匆地趕來,哨兵趕緊起身,把羊毛線藏在身後,伸手把槍拎過來,扛在肩上。結果槍拿倒了。
帕甲直奔兵營內的操練場,操練場上正有兩隊藏軍正在訓練,塵土飛揚。土登格勒正坐在大陽傘下喝著酥油茶,觀看著。藏軍隊列參差不齊,紀律鬆懈。
帕甲來到他身邊,悄悄地彙報說:“江村孜本最近頻繁與各級官員接觸,好像在醞釀著什麼大事。”
“查清了嗎?”格勒問。
“還沒有,但派兩個人混進去了。”
“再調一些人,頭腦靈活,手腳利索的。不僅要監視江村孜本,他的外圍也要派人貼上去。帕甲,記住了,絕不能露出馬腳。”
“大人您放心。小的辦事兒,別說馬腳,就連一根馬鬃都不讓他們察覺到。”
“仁欽噶倫那邊有什麼反應?”
“好像沒什麼動靜。不過……德勒少爺跟江村孜本走得很近,應該也參加了他們的活動。”
格勒聞聽,警覺起來。
紮西從江村家回到德勒府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可他依然興高采烈,坐臥不安。德吉坐在卡墊上翻著佛經,見他興奮之色溢於言表,她停下手,問道:“自從你進了家門,就像銅鍋裏的青稞豆一樣,上蹦下跳的,你怎麼啦?”
“好事,天大的好事兒。”紮西說。
“那還不快說給我聽聽。”
紮西見她有興趣,故意冷著臉說:“唉,這關涉到西藏政教大業的前途和命運,你們女人家就不要問了。”
“別在我這兒臭顯擺。你說不說?”
“咱們家不是有上好的鼻煙嗎,拿來讓我過過癮,再跟你說。”
德吉笑了,起身把鼻煙壺拿過來,遞給他。紮西把鼻煙倒在指甲上,放到鼻孔深深地一吸,結果,嗆得他打了一個巨響的噴嚏,他眼淚一把、鼻涕一把地說:“吸一撮愉快的鼻煙,流一滴高興的眼淚。享受啊!”
“行了,行了,你別自個兒高興了,快說吧。”
紮西又抓了抓後背,湊到德吉麵前說:“我這兒癢癢,你再給我撓撓。”
“你真討厭!”德吉說完,伸手給紮西抓癢,問道:“行嗎?這回行了吧,快說。”
“我這一下午在江村大人家說得口幹舌燥的,口渴得很!”紮西又逗她說。
“好,好,送佛送到西,我今天把你侍候舒坦了,看你還有什麼話說。”德吉說著,端過茶,湊到紮西麵前:“來,大少爺,我給你灌下去?”
“別,別。”紮西喝了一口茶,定了定神說:“德吉,江村大人真是了不起……”
娜珍領著白瑪推門進來,紮西和德吉不鬧了,正襟危坐。娜珍來到他們麵前說道:“少爺、少奶奶,白瑪能下床了,我帶他來給您磕頭。”
“孩子身子骨剛好,磕什麼頭啊。免了吧!白瑪,來,坐我邊上。”紮西說。
娜珍捅了捅白瑪,白瑪上前一步,跪在地上說:“尊貴的施主,德勒老爺、德勒太太,感謝你們的救命之恩。受小人一拜!”他連磕三個頭。
白瑪磕完頭,正要起身,被娜珍一把按住,她說道:“你這孩子,不是跟你說了嗎,座上的德勒少爺,就是你的親生父親,快,叫爸啦。”
紮西有些驚異,看了看德吉,德吉也有些不知所措。白瑪倔強地站起身來,沒有認父的意思。
娜珍急了,拽著白瑪說:“你怎麼這麼不懂事兒?跪下!快叫爸啦。”
“我生來隻知你是我的阿媽,不知爸啦是誰,也從來沒有聽說過。阿媽,你就別逼我了。”
“你這頭強騾子,我就知道你怨恨爸啦,這些年德勒府雖然沒有認你,可他一直托多吉林活佛照顧你,給你布施,安排你學經長進……”
“他是我的施主,我磕頭謝過了。”
“娜珍,你就別逼孩子了。”紮西說完,又對白瑪說:“你一時想不通,認與不認都沒關係,我已經跟多吉林活佛打過招呼了,你不用再回寺裏了,還俗在家。”
白瑪驚訝,不滿地說:“你怎麼可以隨便做主,我要回寺裏去。”
“噶廈政府的命令不解除,你不能離開德勒府。”
白瑪不服,但又無奈,他情急之下,將手上的念珠塞到紮西的手裏,轉身便走。娜珍氣得直跺腳,跟了出去。
白瑪冷著臉氣哼哼地在前麵走,娜珍在後麵追,她喝道:“白瑪,你給我站住!”
白瑪根本不理她,繼續走著。
旺秋端著大茶壺從樓梯口進來,遇見氣哼哼走過的兩個人,他趕緊駐足,避到了一邊。旺秋努力回憶著白瑪的形象,似乎想起了什麼。
紮西望著自己送給白瑪的念珠,心中感慨。
“白瑪從小在寺裏長大,他的眼中隻有上師,沒有爹娘。教養差了些!”德吉說。
“我倒喜歡他的性格,不趨炎附勢。”
“你就等著吧,他沒準兒哪天尥蹶子踢你。”
“德勒府把他拒之門外十八年之久,孩子能沒情緒嗎?我理解。”
“小孩子鬧鬧情緒倒也罷了,可你看白瑪,就像一塊僵牛皮,怎麼捋都不見軟。這副犛牛性子,將來有他吃虧的時候。”
紮西望著德吉,突然問道:“你也喜歡他啦?”
“接都接回來了,怎麼叫喜歡,怎麼叫不喜歡?”
“你這個人哪,凶神的麵孔,喜神的心腸。”
“全讓你看個透徹,今後想存點兒心思都辦不到了。”
“把白瑪接到府上,我還真存著心思。德吉,今天不得不給你交個底。”
德吉見紮西嚴肅起來,詢問的目光看著他:“你有什麼打算?”
“我畢竟是冒名頂替的假少爺,白瑪才是德勒府真正的骨係,他名正言順地繼承家業之時,才是德勒府後患無虞之日。”
“仁欽老賊也不為難我們了,沒有人再提這事兒,你瞎擔心。”
“河麵是風平浪靜,誰也猜不透水底下藏著什麼可怕的急流,還是有備無患的好。江村大人正在征集僧俗官員的簽名,這是了不起的改良運動,是真正的普度眾生,我義無反顧地和江村大人站在了一起。”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你怕有閃失。”德吉沉重地說。
“這種改天換地的事兒,必定會觸怒領主們的利益,如果,我是假設……改良失敗了,我的下場很難預料!德吉,這個家需要一個男人支撐下去。白瑪沒有貴族子弟的紈絝之氣,知恩圖報,敢於擔當,是你今後可以倚重的人。”
德吉心裏不是滋味兒,但嘴上還是說:“越說越讓人心裏發緊,像真要出事兒似的。少爺,我相信,你做的是善事,不會遭惡報的。”
“但願吧。”
白瑪回到自己的房間,冷著臉,一屁股坐在卡墊上。娜珍追了進來,站在他麵前語重心長地說:“你啊,真不懂事兒,就不體諒阿媽的一片苦心。”
“阿媽,我不想惹你生氣,可是突然間冒出來一個爸啦讓我認,我的頭皮發奓,頭發都豎起來了。”
娜珍瞥了一眼白瑪的喇嘛頭,問道:“你有頭發嗎?胡扯!如果不是你遭此一劫,想認父,你有機會嗎?當年……德勒老爺立下規矩,永遠都不許說出你的身世,這次你是因禍得福了。”
“德勒府不認我,我憑什麼要認他為父?”白瑪賭氣地說。
“就憑他生了你,養了你。”
“他沒養我!自打我記事的時候起,我就是一個被人拋棄的野孩子,因為我是私生子,我嚐盡了世間的苦頭。”
“白瑪,你這是在戳阿媽的心窩子,我不疼你嗎?可我一個女人家,又能怎麼辦?現在你終於可以名正言順地回德勒府了,成為德勒家的公子,你為什麼……那麼強啊。”
“我不會為了世間的榮華富貴,去認一個拋棄我的人做我的爸啦,我不想當什麼德勒公子,這太荒唐了!”
娜珍上去打了他一個大嘴巴,吼道:“幼稚!”
白瑪不服氣,梗著脖子。
“你站起來,跟我回去。”娜珍氣憤地說。
“不去。”
“你不去,是吧?好!你不聽話,我就死給你看!”娜珍說著,跳到窗台上。
白瑪冷靜地看著她,最後說:“你跳吧,我到樓下接你去。”說完,他起身出門了。
娜珍沒轍了,氣得坐在窗台上哭了起來。
白瑪並沒有走,而是躲在房門外。娜珍哭夠了,又氣又惱地從房間裏出來,匆匆走了。白瑪望著她的背影,放心了。他來到走廊的窗前,推開窗戶,心中充滿感慨。
旺秋在院子裏撿了一盆牛糞,一瘸一拐地端進自己的屋子裏。他攏了一盆牛糞火,然後把藏刀拿來,放在火中燒起來。他撩起自己的褲管用燒紅的藏刀對著腿上的傷口割肉療傷,藏刀落在傷口上冒起了青煙。旺秋嘴裏咬著一塊破羊皮,疼得汗珠子都下來了,他齜牙咧嘴地忍著:“哎呀……,要了我的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