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金阿媽……這些年苦了你。”紮西心酸地說。
“感謝您,大福大貴的德勒少爺,因為您,我們才有了天堂般的日子。”
紮西抑製不住自己的情感,把央金阿媽摟在了懷裏。跪在地上的農奴,越發感到奇怪,多吉阿爸抬頭望著紮西,眼神感激又複雜,他的心緒像熱鍋裏炒的青稞豆子,亂蹦亂跳,再也無法寧靜了。幾個月前,拉薩的德勒府來了一位叫巴桑的管家,他出錢買了二十藏克的肥地、九頭牛、一百隻綿羊,還新修了這個院子,一起送給了多吉老兩口。現在他們的糧食和酥油多得吃不完,就分給了鄉親們。而如今,這位積德行善的德勒少爺又來看望自己,這一連串做夢都夢不到的好事兒,竟落在自己的頭上。難道真是廟裏的銅胎菩薩顯靈啦?
剛珠見情勢不妙,趕緊張羅紮西和阿爸阿媽進了堂屋,他關上門,退了出去。紮西把多吉阿爸、央金阿媽讓到卡墊前,請他們坐下。多吉阿爸和央金阿媽有些發蒙,不敢坐。紮西說道:“阿爸、阿媽,你們坐吧。”他深情地望著兩位老人,眼中含著淚花。突然,跪在了他們麵前。
多吉阿爸和央金阿媽嚇了一跳,從卡墊上彈了起來。阿爸哆哆嗦嗦地說:“少爺,德勒少爺……”
紮西跪在地上,淚流滿麵地說:“阿爸、阿媽,我是你的紮西頓珠啊。”
多吉阿爸和央金阿媽驚訝,定睛看紮西。
紮西拉過阿媽的手,真切地說:“您仔細看看,我是你們的兒子啊。”
“你……你不是當了喇嘛,雲遊印度去了嗎?……我的兒子,怎麼成了貴族,這不可能,不可能……”
“這可能,我就是紮西頓珠,現在是德勒少爺。阿爸、阿媽,我回到西藏,沒能來看你們二老,兒子不孝啊。父母在上,受兒子一拜。”紮西說完,便開始磕頭。
多吉阿爸和央金阿媽驚詫不已,他們要扶起紮西,紮西卻抱著父母的腿哭了。老兩口一見真是自己的兒子,他們喜極而泣。
紮西在多吉阿爸這裏住了幾日後,剛珠就催促他該啟程了。紮西雖然不舍,但還是同意了。次仁德吉為紮西父母所做的一切,讓紮西感動,也彌補了他多年來對兩位老人的愧疚。但她為什麼不告訴自己呢?就這樣背地裏悄悄地進行。德吉的臉龐和身影浮現在紮西眼前,越來越清晰了。
剛珠和隨從把騾馬飲足喂飽,整裝待發。紮西從堂屋出來,故意表現得很開心,他見騾子身上馱著大包小包的犛牛口袋,問道:“這馱的什麼東西?”
多吉阿爸一直跟在他身邊,解釋說:“到拉薩要走兩三天的路,我給你準備的肉和茶,路上用。”
紮西見院子裏來了一些村民,故意爽朗地說:“好吧,既然是多吉阿爸的一片心意,我就收了。走吧,上路啦!”
多吉阿爸突然想起了什麼,叫道:“少爺,您慢著,您慢著。”說著,他跑進了堂屋。一會兒又跑出來,手裏拿著一雙羊毛鞋墊,遞給紮西說:“不是什麼稀罕東西,是央金昨個兒一夜沒睡,給少爺織的,您帶上吧。”
紮西左顧右盼,才問,“阿媽……央金阿媽呢?”
“見不得場麵的老婆子,不知躲到哪兒去了。少爺要走,她怎麼也不回來送送啊。”
紮西當著眾人的麵,隻好作罷。剛珠催促說:“少爺,都準備好了,上路吧。”
紮西隻好翻身上馬,對多吉阿爸說:“您多保重身體,我走了。”
村民們拿著哈達往紮西的身上搭,遠處夠不著的,幹脆就把係好的哈達扔過去。紮西在前,剛珠和隨從牽著騾子跟在後麵,出了院門。
多吉阿爸和鄉親們一直把紮西一行送到了村口,紮西的目光也一直在四處尋找母親。紮西伸手抓住多吉阿爸,緊緊地握了握,他不忍多說,騎馬走了。多吉阿爸尾隨在後麵,大聲地說:“德勒少爺,一路走好啊。”
紮西不忍回頭,他狠狠地抽了一下馬屁股,馬快步跑了起來。隨從們也一路小跑跟了上去。一行人越走越遠。路旁石頭牆上的牛糞餅已經晾幹了,央金阿媽倚在石頭牆後麵,她聽到紮西從牆外路過,傷心地抹起了眼淚。紮西一行漸漸地遠離了送行的人群,他不敢回頭,有些依依不舍。央金阿媽從石牆後麵探出腦袋,她見紮西已經走遠,情不自禁地跟了過去。
紮西似乎有了某種感應,他回頭張望,看到了央金阿媽,愣住了。
剛珠低聲提醒他說:“少爺,您可不能露底啊,我們快走吧。”他揚起鞭子衝著馬屁股就是一下,馬兒一尥蹶子,衝了出去。
央金阿媽望著遠去的紮西,她突然喊了一聲:“少爺,少爺……”她小跑著追上去。
紮西在前麵越跑越遠,他聽見了,回頭向央金阿媽揮手。央金阿媽在後麵不停地追著,她一個趔趄,摔倒在地。紮西眼圈紅了,他不敢回頭,狠狠地夾了一下馬肚子,馬兒飛奔,下坡不見了。剛珠和隨從們也消失在土坡後麵。央金阿媽跑著跑著,又摔了一個大跟頭,她爬起來,氣喘籲籲地站在那兒,望著紮西消失的方向,不斷地揮手。
紮西終於忍不住回頭望去,土坡上出現了央金阿媽渺小的身影,他的眼淚掉下來。
蘭澤的病好了許多,強巴陪著她在院子裏玩。蘭澤正把手裏的花兒圍在藏裝洋娃娃四周,強巴看著她,一臉的憨笑。德吉穿著便裝,打著陽傘,眼睛望著女兒,耳朵聽著巴桑掌櫃清貨。巴桑說道:“……半年前從印度販回來的貨,短了一半,剩下的貨物都被水浸過,賣不上價錢。現在府上在八廓街上的幾個鋪麵,貨源嚴重不足,黑河、昌都和日喀則的掌櫃們也多次來信催貨,我們在各地的商店有的已經無貨可賣了。”
德吉歎息地說:“少爺和剛珠去巡視莊園了,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府上哪騰得出人手。”
“少奶奶,您要信得過奴才,我願意帶著商隊去印度走一趟。”
“你行嗎?”
“少奶奶,您可能不知道,奴才十四歲就跟著商隊走印度,後來老爺發現我遇事機靈,才把我留在八廓街的鋪麵上做掌櫃。”
“如果老爺在,這些事兒也輪不到我來掌管,既然你願意替府上分憂,那就辛苦你了。”
“請少奶奶放心,我一定把差事辦得妥妥帖帖。”
“巴桑,什麼時候走,帶什麼貨走,到印度又販哪些貨回來,你在行,聽你的。但有一條,你要給我記住了,路上遇見其他商隊,不許爭路搶道,和人家較勁鬥狠;如果碰見馬匪,保命第一,大不了,舍些貨物給他們。但商隊的夥計,你必須都給我帶回來,一個都不能少。”
巴桑馬上跪下來磕頭,感激地說:“謝少奶奶,奴才這就回去準備,即日出發。”
“你去吧。”
巴桑剛到了院門口,紮西的隨從就從外麵跑進來,叫道:“少奶奶,少奶奶……”
德吉隻見隨從,不見紮西,急切地問:“少爺呢?”
“少爺在後麵,讓我先回來通稟一聲。”
“他到哪兒啦?”
“已經過了大昭寺,腳跟腳地就到家了。”
德吉下意識往門口走了兩步,她忽然扔掉陽傘,轉身朝樓裏跑去。陽傘摔在地上,滿地亂轉。院子裏的奴仆們看著地上的陽傘,又望著跑走的德吉,大惑不解。
蘭澤開心地嚷著:“爸啦回來了,我要找爸啦。”她朝院門跑去。
德吉跑回臥室,脫掉身上的便裝後,打開衣櫃,經過反複挑選,最後拿了一件漂亮的衣服套在身上,她又跑到梳妝鏡前,往臉上擦起了香粉,德吉的臉上洋溢著激動和緊張。
紮西和剛珠等從不遠處走了過來,蘭澤向他跑去,大聲地叫道:“爸啦……”紮西高興,一把抱起蘭澤,把她放到自己的脖子上。
德吉還在臥室裏精心地打扮,她已經變了一個人,衣著華美,楚楚動人。她聽到窗外人吵馬叫,臉上有掩飾不住的喜悅。德吉趕緊對著鏡子攏了攏頭發,讓自己安靜下來,她輕輕地揉了揉臉,麵孔變得嚴肅起來。
紮西馱著蘭澤進了院子,德吉平靜地出現在樓前的台階上。紮西見到華貴的德吉,把蘭澤放到地上,朝她走了過去:“德吉,我回來了。”
德吉輕描淡寫地說:“路上辛苦了。”
紮西走近她,心懷感激地說:“德吉,我去了曲水的莊園,見到了我該見到的人,謝謝你。”
德吉冷淡地應付了一句:“啊。少爺,看你一臉塵土,快去洗漱吧。”她轉向剛珠,又說:“剛珠,你帶人把貨都卸了吧,該入庫的入庫。”然後,轉身走了。
紮西被晾在那裏,一時不知所措。
蘭澤仰頭望著紮西,紮西隻好逗她說:“我的寶貝女兒,爸啦很髒嗎?”
蘭澤笑了,卻問:“阿媽啦漂亮嗎?”
紮西蹲下來,說:“漂亮。”
蘭澤湊近他的耳朵,小聲地說:“我告訴你個秘密,阿媽啦剛換了衣服。”
紮西這時才認真地打量不遠處的德吉,德吉正在看剛珠他們卸馱子。她聽了蘭澤的話,臉騰的紅了。她見紮西看透了她的心思,難為情地走了。這樣紮西反而不知所措,他交代了夥計一些雜事,隨後去了客廳,卻不見德吉的影子。紮西隻好回了佛堂。
入夜,紮西怎麼也睡不著,他對德吉的態度感到迷惑,不知自己下麵該怎麼辦。於是,一翻身倒立在牆邊,大頭朝下,讓自己清醒清醒。窗外的風吹進來,把桌子上的書稿吹散,飄落在地上。紮西倒立著看飄過來的書稿,他感覺有些奇異,翻身下來,從地上撿起書稿。裏麵有自己寫的,還有一些很秀美的譯文,他明白了,那是德吉的筆跡。他拿著德吉寫的譯文認真地看了看,心情變得複雜。他把書稿收了起來,放到桌子上,隨手拿過雙麵佛的石片壓在了上麵。
紮西在屋子裏轉悠,心亂了,他又回到桌子前,再次看到了雙麵佛,耳邊又想起了多吉林活佛的話:“正麵是菩薩的憤怒相,背麵是菩薩的慈悲相,雖然是兩張麵孔,可這是一個菩薩。紮西,你也會有兩張麵孔。臭小子,你啊,要變成另一個人,還會救活很多遭受磨難的人。”
紮西自言自語地說:“紮西啊,紮西,你到底是哪麵啊?……上師,你快救救我吧。”
其實,德吉也難以入睡,她在房間來回踱步,心緒不寧,不時地朝門口張望。她實在忍不住,問門口的女仆:“少爺吃完飯幹什麼去啦?”
女仆回話說:“少爺回佛堂了。”
“他去佛堂幹什麼?又在裝模作樣地念經,我就不信,他能念得下去。”
“少奶奶,要不,我去叫少爺過來?”
“不用,叫他幹什麼!”
窗眉上的布簾迎風飄動,德吉看著它愣神。紮西的心思早就寫在了臉上,我能感覺得到。他是真傻,還是裝傻!難道非得逼著一個女人放下矜持,真沒有男爺們兒的風度!也許,他出身卑微,不敢啟齒?我是菩薩座下的母獅子嗎?就那麼可怕?他有什麼好怕的?他怕什麼?我今天非得讓他說個明白。德吉下定決心,轉身風風火火地奔了出去。她來到佛堂門口,卻停住了腳步,想推門,猶豫了。最後,她還是離開了。但剛走了兩步,又不甘心,於是返身回去,一把將佛堂的門推開。佛堂內空無一人,根本沒有紮西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