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人?他們長什麼樣?”
“不知道,還沒等看清,就被罩在了糌粑袋子裏。”
喂狗的奴仆從外麵跑進來,哭喪著臉說:“管家老爺,不好了……我活不成了……”
剛珠吼他:“又怎麼啦?一驚一乍的。”
喂狗的奴仆,指著院子裏說:“藏獒,少爺那藏獒……丟了。”
剛珠一愣,說了一聲:“不好!”他衝出灶房,朝拉薩城裏跑去。
旺秋正在德勒府的院子裏晃悠,他見剛珠急匆匆地跑來,上前攔住他:“慌慌張張的,屁股後頭有鬼追你啊?”
剛珠上氣不接下氣地說:“管家老爺,不好了……”
“淨說些喪氣話,什麼事兒不好啦?”
“少爺的藏獒被人偷了。”
旺秋聞聽,生氣地舉鞭子抽他:“屁大點兒個小事兒,你也跑來煩主子。”
剛珠解釋說:“那……那藏獒,是少爺的稀罕物。”
“再稀罕也是個畜生。我知道了,趕哪天少奶奶高興,我跟她說,你回去吧。”
剛珠剛要走,德吉出現在台階上,她問道:“剛珠,這麼晚了,什麼事兒啊?”旺秋馬上稟報:“那條狗丟了。少奶奶,您甭操心了,明天我到莊園去看看,帶人到附近找找。”
“藏獒丟啦?不就是一條狗嘛,別對他們凶巴巴的。”
紮西也出來了,他聽到了旺秋的話,警覺地問:“什麼丟啦?”
德吉應了一句:“郊外莊園的那條狗。”
紮西一驚:“那條藏獒?”他一拍腦門,大呼:“壞了!”
德吉一下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她扭臉問紮西:“你覺得……是仁欽他們把狗偷啦?”
紮西懊惱地說:“一定是,一定是!”
那條被掠走的藏獒此時正在仁欽府的院子裏,仁欽、洛桑、尼瑪市政長官和幾名官員正圍著它看,藏獒不認識他們,狂吠不止。仁欽躊躇滿誌地說:“拉薩城裏有頭有臉的貴族都認識這條狗,它不是救過其美傑布的命嗎?”
尼瑪大人附和地說:“沒錯,為這事兒其美傑布還宴客三天,專門請喇嘛給它起了個名字,叫……無敵大將軍,那天我們都去了。”
“明天就讓這頭無敵大將軍認認它的主子!”
洛桑幸災樂禍地說:“這個假其美傑布能瞞得過人,他瞞不過狗!爸啦,您可真是我爹,您怎麼想起這麼一招?”
仁欽哈哈大笑:“不是我想起來的,是神助我也!”
旺秋隨紮西和德吉回到客廳,他捶胸頓足,懊悔地說:“少奶奶,我真後悔,當時沒把那條狗殺了,留下這個禍亂的根苗。”
“你就安靜會兒吧,現在說這種話有什麼用。”德吉說。
“現在去殺它也不晚啊。藏獒肯定在仁欽府呢,它認識我,不會亂咬。我偷偷地摸進去,把它毒死……”
紮西搖頭,說道:“你太低估他們了,仁欽府早就戒備森嚴了,你能進得去?再說,他們會把藏獒藏在仁欽府嗎?……看來,是禍躲不過啦!”
這時,院外傳來狗的吼叫聲。屋裏的人頓時緊張起來,德吉吩咐:“旺秋,你先去看看。”
旺秋答應著,出去了。紮西來到窗前,朝下望去。隻見仆人正帶著一個信差進來,旺秋迎上去,跟他說著什麼,信差走了。一會兒,旺秋帶著一封帖子回來。
德吉問道:“什麼情況?”
旺秋稟報:“是市政衙門的尼瑪大人給我們下的帖子。送帖子的人說,城外有一條藏獒四處亂跑,險些傷到人,市政衙門派人把它逮著了,應該就是我們府上的無敵大將軍,他請少爺明天去驗狗。”
紮西有些意外:“怎麼是……尼瑪大人?”
德吉舒了一口氣說:“不是仁欽就好。旺秋,不用等到明天,你現在就去把狗領回來吧。”
“旺秋,別去了。這帖子上點名讓我去,我不去,你肯定領不回來。”紮西說道。
“為什麼?”德吉不解地問。
“我們的藏獒明明是被盜,帖子上卻說在城外撿的,這不是在說謊嗎?這帖子明明是仁欽借尼瑪大人的手送來的。回來的路上我還在想,今天仁欽老爺一直沒露麵,這不正常。原來他在謀劃下一場陰謀。仁欽以市政衙門的名義請我去驗狗,我不去,一是壞了禮節,二是藐視尼瑪大人。這個罪名,我們可擔當不起。”
“你去了,那條藏獒可不認你。你要碰它,它非把你撕碎了不可!”
紮西真為難了,絕望地說:“我跟人鬥智鬥勇,比聰明,拚膽量,可我跟狗,還是條藏獒,我拚什麼啊?明天這一劫,我算是過不去了!拉薩所有的貴族都會知道其美傑布被自己的狗嚇住了,這太荒唐了。”
紮西回到佛堂,坐在佛龕前念經,桌子上的酥油燈在風中搖曳,飄忽不定。他仰頭望著凶神惡煞般的大威德金剛,知道大勢已去。他起身拿出雙麵佛的石刻看了又看,耳邊響起多吉林活佛的話:“臭小子,你啊,要變成另一個人,還會救活很多遭受磨難的人。”紮西不置可否地搖了搖頭。
他開始收拾自己的行李,把英文版的《三民主義》和一本英文版《雪萊詩集》、一本《烏托邦》放在包裹裏。然後,自言自語地說:“少奶奶,看來我幫不了你了。”
德吉在臥室裏心神不定地踱步,她的手不停地絞著一串念珠。旺秋站在一旁,無計可施。德吉撚著念珠不知怎的竟莫名其妙地斷了,珠子撒了一地。德吉吃驚,說道:“這……這是不祥之兆啊。”
旺秋歎息,湊近說:“少奶奶,我們走吧。”
“你說什麼?”
“是禍躲不過!藏獒認主人,這是天性,紮西喇嘛再抖機靈,少爺的藏獒也不會把他當主人啊。少奶奶,與其在拉薩整天提心吊膽,我們還不如一走了之。”
“走,往哪兒走?”
“我已經給您備好了後路。”
德吉意外,看著旺秋。
“少奶奶,我背著您把一部分家產變賣成銀圓,通過英國人的郵政局已經彙到印度了,存在德勒家商隊的賬戶裏,這些錢足夠我們在印度花一輩子的。”旺秋小心翼翼地說。
“這麼大事兒,你怎麼不跟我說。”德吉責問。
“奴才該死,我是想替您分憂。”
德吉警告他說:“這件事兒到此為止。今後,凡事你不許擅自做主……出去吧。”
旺秋站著不走,哀求地說:“請少奶奶體恤奴才的一片苦心。”
德吉厲聲地說:“你是把我當傻子,出去!”旺秋見德吉真的火了,不再言語,退了出去。
德吉絕望了,她從梳妝桌上拿起那柄銀手鏡,從裏麵看到了自己孤獨無助的麵孔。睹物思人,更加傷心。德吉拉開抽屜,掏出一把精致的英國手槍。她看了又看,打定主意,開始安靜地裝子彈,一粒,兩粒……窗外傳來強巴和蘭澤的聲音,他們正在院子裏玩。德吉來到窗前,看到樓下天真無邪的女兒,她心都快碎了。
院子裏,強巴追著蘭澤說:“小姐,天晚了,該睡覺了,回去吧。”
蘭澤跑著,任性地說:“不嘛,我跟你捉迷藏,我閉上眼睛,你快躲起來。”
強巴哄她:“小姐,回去睡吧,要玩,明天我再陪你玩。”
德吉走了過來,她說道:“她想玩,就讓她玩吧,今晚玩個痛快。”蘭澤聞聽,開心地跑過來,抱著德吉的大腿說:“阿媽啦,您和我捉迷藏好嗎?”
德吉強裝笑臉:“好啊,阿媽啦閉上眼睛,你藏起來。”
蘭澤看德吉在院子中間閉上了眼睛,她迅速跑開了。
“藏好了嗎?蘭澤,藏好了嗎……”德吉說著說著,無法抑製自己的情緒,她淚流滿麵,語氣哽咽。
紮西穿著喇嘛服,背著包從樓裏出來,他看到德吉背身站在院子裏,閃身躲在柱子後麵。突然身後傳來蘭澤的聲音:“爸啦,您要去哪兒啊?”
紮西嚇了一跳,趕緊現身,掩飾地說:“不去哪兒。”
德吉聞聽,睜開了眼睛,雖然背對著紮西,但她明白了。紮西急中生智,拉起僧袍,對蘭澤說:“來,這裏,快躲起來。”蘭澤鑽進了紮西的僧袍裏,然後喊了一聲:“藏好了。”
德吉像煞有介事地在院子裏東找西找,最後來到了紮西身邊問道:“你看到蘭澤了嗎?”
紮西故意大聲地說:“沒有。”
德吉返身走開了,蘭澤忍不住叫了一聲:“喵……”
德吉停住腳步,轉過身來。蘭澤從僧袍下鑽出來,看到德吉淚流滿麵,不解地問:“阿媽啦,您怎麼哭啦?”
“沒事兒。阿媽啦眯了眼睛……強巴,你帶蘭澤去睡覺吧。”
強巴帶著蘭澤走了。
紮西不好意思地來到德吉的麵前,尷尬地說:“少奶奶,我剛才到你房間外,想跟你道別來著。”
德吉平靜地問:“你要走?”
“我……念經還行,你家那藏獒,它也不聽啊。明天我要是被咬死……死我不怕,我怕給你惹禍啊。”
“你走吧,我不攔你。”
“你讓我走啦?”
德吉打量紮西,看著他身上簡單的行囊,說道:“別空手走,府上有看上眼的物件,你就帶上吧。”
紮西擺手說:“不……不用,我一個雲遊僧,什麼都不需要。”
德吉從腰間解下一塊綠鬆石的佩玉,走近他說:“這是我從日喀則娘家帶來的,是大清皇帝賜給我祖上的,一直給我帶來好運氣。你幫了我這麼長時間,無以報答,把它戴上吧。”說完,把佩玉塞到紮西手上,轉身即走。紮西愣在那裏,不知如何是好。
德吉走出幾步,又停住腳,背對著紮西說:“你快走吧,連夜出城,能走多遠就走多遠,免得明天他們把你逮回來。”說完,她進了主樓。
紮西站在院子裏,手裏拿著綠鬆石的佩玉,自嘲地說:“紮西,你就這麼溜啦?真不爺們兒。這……無功不受祿,這佩玉是皇帝賜的,挺值錢的……你堂堂七尺雪域漢子,被一條狗給嚇跑了,這要傳出去多丟人哪……不就一條狗嘛,憑我的修行,還對付不了一條狗。”他給自己打足了氣,耷拉著腦袋回了主樓。
紮西回到佛堂,躺在卡墊上翻來翻去,也不知過了多久,昏昏沉沉地睡著了。他夢見自己被藏獒追得四處亂竄,他東躲西藏,最後,藏獒把他逼到了山腳。突然,藏獒變成了凶神惡煞,朝他撲來。紮西從夢中驚醒,他滿頭是汗,驚恐萬狀。他幹脆起身,來到酥油燈前,拿過經書,開始念經,希望自己的心情能平靜下來。
他一邊翻經書一邊念著,經書偶有畫頁翻過,紮西的目光停在歡喜佛上。他靈光一現,欣喜若狂地把經書往邊上一推,“有了,有了!”他衝出門去。紮西一路小跑來到了下房,剛珠頭枕著靴子,正在破藏被下睡著。紮西叫道:“剛珠,醒醒,剛珠。”他見剛珠睡死過去,幹脆把他從藏被下拽了出來。
剛珠嚇得一激靈,問道:“誰啊?……少爺,什麼事兒?”
“別問了,你跟我來。”紮西說完,率先走了。剛珠拎著靴子,邊走邊往腳上套,跟著紮西出了下房。
土登格勒和土登占堆準備要出門,女仆們正忙著給他們穿衣服。身著警察製服的帕甲跑了進來,行過禮後,才說:“大人,市政長官尼瑪老爺請您今天去市政衙門。”
格勒一愣,問道:“這周連噶廈政府都放假耍林卡,讓我去市政衙門有什麼公幹?”
“昨天半夜不知從哪兒牽來了一條藏獒,說是德勒府丟的,今天讓他們去領。”帕甲答道。
“你們市政衙門淨這些羊骨頭渣子碎事兒,逮到條狗也用得著如本大人?是誰家給誰送回去不就完了。”占堆不耐煩地說。
格勒琢磨著,突然問:“尼瑪老爺還通知誰啦?”
帕甲回憶著,含糊其辭地說:“好像……確實通知了幾位大人,具體是誰,小的不知道。”
格勒把已經穿好的衣服,又扒了下來,扔給仆人。他坐到卡墊上吩咐:“帕甲,你回去告訴尼瑪大人,說我昨天在夏宴上喝多了,還醉著呢。……你回去留點兒神,有什麼情況馬上來告訴我。”
“啦嗦。”帕甲答應著,走了。
卓嘎打扮停當,穿著盛妝出來,見格勒脫了外衣,坐那兒不動,催促說:“再不走來不及了,二老公,你磨蹭什麼呢。”
“算了,今天哪兒都別去了!”
“我跟幾位夫人約好了打麻將,昨天洛桑鬧騰得我們沒玩成,我今天多帶點兒錢,好好打幾圈。”
格勒突然火了,吼道:“我說不去就不去!”
“二弟,怎麼啦,發這麼大火?”占堆不解地問。
“我……心裏難受,好像要生病。”
卓嘎聞聽,緊張地湊上前問:“二老公,你哪兒不舒服?”
“心裏,慌慌的。”
“管家,趕緊叫人去把藏醫請來。”
格勒擺手:“不用了。卓嘎,你要想去玩,等到下午,我陪你們一塊去。”
市政衙門的院子裏空空蕩蕩的,隻有那頭藏獒鎖在一角。偶爾有衙役走過,它就吼上兩聲。衙門口也很冷清,牆邊的背陰處停著兩頂轎子,轎夫們正坐在地上玩骰子。紮西、德吉騎著馬,在旺秋和四名仆人的簇擁下走來,他們在衙門口下了馬。旺秋上前拍門。紮西朝那兩頂轎子望去,其中一頂的轎簾輕輕挑起,坐在裏麵的竟然是剛珠。剛珠衝紮西點了點頭,紮西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