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措喇嘛搖頭,輕聲地說:“恐怕……是染上了傷寒,小僧沒敢跟老爺說。”
德吉一驚,她讓管家旺秋給嘉措一卷藏鈔,算是賞他的茶水錢。嘉措接錢正準備走,又被德吉叫住:“慢著。”她伸手把自己腕上的翡翠鐲子褪下一隻,上前將鐲子放在他的手上。
“嘉措先生,拿著吧,你知道為什麼。”次仁德吉的話裏透著淩厲,含威不露。
嘉措驚恐萬狀,忙說:“少奶奶,就是把小僧的嘴打爛,老爺的病情,我也不敢對外人多欠一句嘴。”
德吉笑了:“瞧你說的,我還信不過你嗎?藏曆年快到了,聽說你要回山南看望阿媽,把這個捎給她,老人家一定喜歡。”
嘉措喇嘛更深地鞠躬,慌慌張張地離去。望著藏醫遠去的絳紫色背影,德吉深深地歎了口氣,她轉身奔向德勒府正房。德勒一見德吉進來,暴躁地嚷嚷著:“讓你歇著去,你就去,我說沒事兒就沒事兒,我死不了……”德吉像沒聽見一樣,繼續走到榻前。德勒更火了:“不跟仁欽見個分曉,我不會死的!”
德吉挨了罵,不急不躁:“誰說您會死的?天亮了,您還得去羅布林卡開會呢。”說完,她笑嗬嗬地看著德勒。
“笑什麼笑……你還笑。我兒子怎麼娶了你這麼個媳婦,家門不幸啊。”德勒嘴上雖然這麼說,可他心裏卻十分喜愛這個兒媳婦。因為德吉不光知書達理、有德有行,而且還把德勒府上上下下打理得井井有條,凡事不用他操心,他覺得德吉很貼心。
“爸啦,您看不上我,等您兒子回來,讓他把我休了。”德吉和他打趣。
德勒笑了:“想得美!把你休了,德勒府裏裏外外,誰替我受累?”
德吉也笑了:“您知道就好。以後,別跟我吹胡子瞪眼睛的。”
“這世界上,除了達賴佛爺,就你敢斥我。好吧,你坐下,陪我說說話。”
德吉坐過來,幫他掖了掖披風。她見德勒還是發冷,招手讓女仆把炭火盆搬到他身邊。
德勒烤了一會兒火,有了些精神,問德吉:“這一白天,你聽到外麵都在傳言什麼呢?”
“聽說您在羅布林卡和仁欽噶倫動真格的了。”
“就這些?”
“後來又聽坊間風傳,仁欽調軍隊進了羅布林卡,您被嚇得落荒而逃。”
德勒被逗笑了:“嘿嘿,我落荒而逃,你信嗎?”
“您這一回來,又咳嗽又發燒,我能不信嗎?要不是嚇的,至於這樣嗎。”
德勒不高興了,變臉:“胡謅八扯。”
德吉卻認真起來:“爸啦,十三世達賴佛爺剛剛圓寂,城裏城外,有頭有臉的都活泛起來了,他們在明裏暗裏地拉幫結派,把拉薩城搞得人心惶惶。這種時候,您不體諒自己,誰體諒您呢……爸啦,我們又不想當攝政,誰想當,讓他們鬧騰去,您何必惹一身是非!”
德勒不耐煩,打斷她:“你女人家,懂得什麼?我身居要職,是正三品的噶倫,雪域危難之時,正是我為佛爺和噶廈政府效力的時候,怎麼能袖手旁觀呢?”
“爸啦,誰會當攝政呢,仁欽嗎?”德吉憂心地問。
德勒搖頭:“仁欽的屁股是想沾一沾那個金寶座!他以為自己有實力,也有資曆,我偏不讓他當。叫他眼巴巴地望著。”
“我們府上到底和他有什麼恩怨?變得水火不融?”
“不是爸啦度量不夠,容不下人,是達賴佛爺不容他!十三世達賴喇嘛晚年痛恨洋貨,他曾下了一道禁令,凡是境外的舶來品,皮鞋、禮帽、香煙都被禁止,達賴指派德勒噶倫負責督察。仁欽噶倫自打和英國駐拉薩商務代表處的洋人密切起來,就學會了抽煙。三個月前的一次政務例會上,仁欽實在熬不住煙癮,就躲到布達拉宮的廁所裏抽了起來。在佛教聖地吞雲吐霧,褻瀆神靈,冒犯戒律,擾亂佛法修煉,被德勒噶倫當場斥責了一頓。後來,這事兒不知怎麼被達賴喇嘛知道了,仁欽被罰了半年的俸銀,還撤掉了他在議事廳的噶倫卡墊。其實,仁欽抽香煙事小,達賴佛爺是憎惡他跟洋鬼子走得太近!打那以後,他每次開會的時候,都坐在硬木板上……仁欽不忍其辱,從此,就對我懷恨在心了。我太熟悉仁欽了,他若當上攝政,將來他會替誰說話?為誰辦事?西藏的血雨腥風可就開始了。”德勒說完,咳嗽起來。
暖暖的陽光射進仁欽噶倫的臥室裏,仁欽正坐在卡墊上吸煙,很享受。一仆人上前將一條熱毛巾遞上,仁欽敷了敷臉,又在銅盆裏簡單地洗手。一尊小金盂遞上,仁欽接過,漱口。女仆上前跪在他腳下,揚臉接著,仁欽將漱口水吐在她嘴裏。仁欽這時才站起身,活動了一下筋骨,然後,擎起胳膊,讓四名女仆給他穿官袍,係腰帶。緞套木碗、墨水瓶、竹筆、漢刀,依次上身,這些東西是貴族們出席噶廈政務例會必不可少的裝飾。它們有一個共同特點,華貴、精致、奢侈。最後,仆人把金嘎烏插在仁欽頭頂的發髻上,仁欽才抬腳出了屋門。他要去羅布林卡,今天應該和德勒噶倫一見高低。
汪丹和洛丹埋伏在一個二樓的房間裏,他們要替同誌會的兄弟們報仇。房間光線昏暗,狹窄的窗戶下麵的街道是仁欽去羅布林卡的必經之路。洛丹靠在窗前,邊吃咖喱魚塊罐頭,邊觀察下麵的動靜,街上已經有了零星的行人。洛丹看了看手表,有些著急:“那狗官不會不走這條路吧?”
汪丹掃了一眼地上的地圖,自信地說:“沒錯兒。他一定會來!洛丹,事成之後,我們分頭撤離,躲到鄉下去,避開拉薩城裏的搜捕。十天後,我們回拉薩,去城北的貓耳朵客棧會合。”
洛丹點頭,又向樓下望去,他看見仁欽一行人遠遠地走來。他閃到窗戶的一側:“來了。”
仁欽噶倫耀武揚威地走來。按西藏的規矩,噶倫出行,必須是標準的七人一行的官儀。前麵三個人,清路的、背著黃布包的秘書、馬夫,仁欽騎馬走在中間,後麵跟著三個仆役。他們走在街上,路上的農奴見狀,紛紛轉身伏在牆上,來不及躲避的人也閃到一邊,彎腰吐舌,表示敬畏。
汪丹觀察:“沒錯,就是仁欽,中間騎馬的那個。”
仁欽一行人漸漸走近。汪丹瞅準時機,迅速拉弦,把一枚手雷扔了下去。手雷落地炸響,街上人仰馬翻,一片混亂。馬當場被炸死,仁欽從馬上摔了下來,他的官帽被炸飛了,滿臉滿身都是泥土血水。仁欽府的仆役從地上爬起來,背起仁欽從硝煙中逃了出去。
巨大的爆炸聲,全拉薩城都聽得見。隔著兩條街,警察連長土登格勒也在去往羅布林卡的路上,他嚇了一跳,提馬狂奔,來到街口,朝遠處爆炸地點張望。他的貼身隨從帕甲和身穿英式製服的六名警察也趕了上來。帕甲伸著脖子遠眺:“少爺……好像是仁欽府的人。”帕甲帶著警察正準備往前衝,卻突然被土登格勒叫住:“我們是出來巡邏的嗎?”
帕甲聽懂了主子的意思,馬上停住腳步,返身回來:“少爺,您是去羅布林卡開會的。”
土登格勒不再言語,掉轉馬頭朝另一方向走去。土登格勒三十出頭,是拉薩警察團嶄露頭角的少壯派警官。他是顯赫的大貴族雍丹府的二少爺,也是德勒府少奶奶次仁德吉的妹夫。今天遇到德勒府的政敵被人行刺,他當然懶著去管。土登格勒帶著眾警察剛拐過一個街角,就看見遠處胡同裏的汪丹和洛丹正順著繩子從屋頂往下滑。土登格勒停住腳步,歪著腦袋看著。帕甲湊上前來:“少爺,一定是他們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