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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高秉輝獨自一人背著行囊走下了大陰坡,首先來到了那個日雜山貨店。他一直帶著那封信,他知道小魚在那裏上班。雖然他還沒有見過她,但他覺得,他是一定能夠認出她來的。看見日雜山貨店那個招牌時,他心裏竟咚咚地跳了起來.

但是,日雜山貨店裏沒有她,他站在櫃台前把兩個營業員看了又看,確信她們都不是小魚。果然,她們告訴他,小魚今天沒上班,小魚今天請假了。

他稍微受了一點打擊,但不要緊,他把行囊往上聳了聳,他決定再去找阿山。他不知道阿山是否還願意見他,但無論如何,他是一定要見她的,他要告訴她,他原來對她撒了謊,他那時並沒有離婚,雖然他很想離婚。現在,他曆盡千辛萬苦,養大了兒子,也終於離了婚了,他現在是一個自由人了,也許他該來這裏彌補一些東西了。他到霧落來就隻有這一個目的,他要盡量修補被他打碎的生活,被他當年年輕的欲望打碎的生活。正是當年的這份輕率,他這一輩子都在為之付出代價,他前程受阻,事業無成,家庭無趣,現在,他終於解脫了,他終於要回來償還了。他一直有種感覺,他這一生的不順,都來自於深埋內心的不安和愧疚。雖然他已經很老了,生活對他而言,隻剩下一段生命的沿襲,但他還是要來,否則他這一生就不完整,總有一個待續的情節在等著他。他唯一感到忐忑不安的是,他的修補還有沒有意義?

他不慌不忙地向河邊的高山小吃店走去。一切都跟當年不一樣了,當年,霧河比現在寬,河水比現在急,街麵沒有這麼寬,街道也不是水泥鋪就的,當年的街道全是青石板,走在上麵滑滑的,濕濕的,一到夏天,街邊到處都是插在窗台上和牆縫裏的桅枝花,香得令人頭暈。

遠遠的,他看見了高山小吃店幾個字。他不知道她們為什麼要給小吃店取這個名字,為什麼一定要有一個高字,是因為他嗎?天氣不太熱,他卻擦了一把汗。

他看見一個人出來潑水。勾腰駝背,頭上白蓬蓬的,像頂著一頭雪花,那是麻姑。他猛地想起麻姑當年對他說過的話:求你了,不要來惹我的阿山了,她沒見過世麵,她還沒有跌倒了再爬起來的能力。他果然把她絆倒了,她果然再也沒有爬起來。他突然不知道該怎樣對她們說第一句話,他得靜下心來想一想,他本來準備好了見麵詞的,但這會兒,他心裏慌亂得厲害,居然全都給忘了。

街上突然傳來一陣騷亂,人群腳步雜遝地向一個方向跑去。他依稀聽見有人說,快去看,要出大事了,是小魚,小魚站在王叔的船上,小魚身上綁著雷管。

他心裏一驚,是他的小魚嗎?他望了一眼高山小吃店,把行李寄存在一家小店,跟著人流擠過去。他相信自己沒有聽錯,他們剛才說的就是小魚。

他隨著人群來到了霧河邊,河裏泊著一艘大貨船,船上碼滿了木材,看上去像一艘雄偉的航空母艦。這是霧河最近一段時間最主要的景致,河裏總是有滿載的船,不是裝滿了人,就是載滿了貨,人是往裏麵拉進來的,貨是往外麵拉出去的,一艘一艘的船,四平八穩,不慌不忙,嗚嗚叫著,在日漸渾黃的河裏來來去去。

偌大的船上隻有一男一女兩個人,站在小山一般的木材跟前。女孩穿著一件淡藍色的短袖衫,白色長褲,脖子上係著一條綠色的圍巾。她很纖弱,像所有未曾長開的少女,裸露在外的胳膊又細又圓。她叉開兩腿,站在跳板盡頭,似乎想堵住那個準備上岸的男人。那是個壯碩的中年男人,他一手拿著個公文包,一手不停地揮動,風很大,聽不清他在說些什麼,他看上去很生氣的樣子。

高秉輝一路擠過去,很快就站到了人群的最前沿,別看後麵人很多,前麵靠近水邊的地方卻沒什麼人,他們都很害怕站在最前麵。他終於看清局勢了,那女孩的身上真的綁滿了雷管,她似乎在威脅他。他很生氣,嘰嘰哇哇地大喊大叫,她卻什麼也不說,隻是冷冷地站在那裏。他想上岸,又不敢經過她身邊,她堵住了整個跳板,而且隨時可以拉燃引線,悲慘的結局是可想而知的,人和船將同歸於盡。她肯定就是這麼想的。

高秉輝慢慢走過去,鞋也沒脫,一直走進淺水裏。他終於看見了女孩的臉,他一眼就認出來了,她就是小魚,她長著一雙他的眼睛,還有阿山的鼻子和嘴巴。她在流淚,汗水和淚水把頭發粘得一塌糊塗。他隱隱約約聽見了他們的對話。

你不該騙我,你一開始就在騙我,你怎麼能騙我?你明明知道我最恨騙人的人,當年我媽被人騙,現在你又來騙我。

小魚你聽我說,我可跟當年騙你媽的那個人不一樣,我從來都沒想騙你,我真的是因為周轉不開,我這段時間一直在收購木材,我恨不得把短褲都脫下來當了去買木材呢,我找好多人借了債,還向銀行貸了款,我現在是一屁股債。你為什麼就不能再等一等呢?為什麼就不能體諒我一次呢?

你一直都在撒謊,你說等木器廠一開業就給我錢,結果你沒給。你說等第一批產品賣出去了就給我錢,結果你都出了七八批產品了,還是沒給。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如意算盤嗎?等你的廠子一搬家,我就再也找不到你了,你就可以賴掉我的錢了。

小魚,當著大家的麵,這個話不好亂說的,怎麼是賴掉你的錢呢?我又不欠你的錢,怎麼可以說是賴呢?

就是賴,你說了要給我又不給,你就是欠我錢,快點還給我,別想賴帳。

我什麼時候說了要給你錢?我要給你什麼錢?我開著這麼大的木器廠,我會欠你一個小孩子的錢嗎?

你真要我說出來嗎?你以為我不敢說出來嗎?我現在死都不怕,你以為我還怕什麼丟人不丟人嗎?

王叔趕緊向她伸出一隻手,那是要她打住的意思。

小魚,就算我欠你的錢,但你這樣子把我堵在船上,我上哪去給你弄錢呢?你得讓我下船才行啊,你看我身上,我隻有這幾十塊錢,我全都給你,行嗎?

你別想跟我耍花招,你不會讓你的秘書去拿錢去嗎?她不是一向很聽你的話嗎?你們不是成天粘在一起嗎?讓她拿錢來救你嘛。總之,你今天不把錢拿出來,就別想走下這條船。

她也拿不到錢呀,我真的沒有錢,連這批木材款都還沒付呐,我告訴過你,我現在是一屁股債,我得把這些木材做成產品賣了才有錢,要不這樣,我打一個欠條給你,我承認我欠你的錢,這樣總該可以了吧。

不行,我今天一定要拿到錢,我才不想以後拿著條子去找你,你以為我想見你啊?我根本就不想再見到你這個臭流氓。

好,開始罵我了,以前為什麼不罵我呢?以前為什麼總往我那裏跑呢?

你到底給不給?小魚說著做了個拉引錢的動作,王叔嚇得趕緊住口。兩人漸漸停止了吵架,僵在那裏。

太陽很大,不一會,人群就汗流浹背了。見小魚遲遲沒有動靜,那些人不耐煩起來:小姑娘,你到底是拉還是不拉呀?要不等我們吃了飯再來吧,看來你還要再想一會。

高秉輝想喊小魚,又擔心她猛地見到自己,情緒波動太大,不小心碰了身上那危險的東西,隻好一聲不吭地站在水裏。他一時找不到接近她替她解除危險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