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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遊人越來越多了,簡直多到霧落無法承受的地步,所有的旅館都滿員,街邊,屋簷下,霧河邊的石板上,到處都是五顏六色的睡袋,一到夜晚,天南地北千奇百怪的口音充斥在霧落上空,那情景就像百鳥朝鳳。

霧落人更加洋洋自得,山不轉水轉,石頭不轉磨子轉,發財的機會終於轉到霧落來了。為了接待日漸增多的遊客,他們一麵匆匆忙忙將自己的房屋改建成旅館,一麵在路邊支開了鍋灶,以最快的速度建起了數不清的家庭旅館和霧落美食一條街。他們以為外麵的人們終於想起了美麗的霧落,以為霧落終於和外麵的世界聯係上了,霧落從此就要交上好運,一天一天變得繁華了。他們通宵達旦地遊蕩在街頭,混在這些外地人中間,一則向他們蔸售食品和香煙,二則看看這些陌生而有趣的麵孔,他們當中有不少是外國人,他們從沒見過外國人,他們萬萬沒想到,連外國人都要來看看他們的霧落,吃吃霧落的小食品。

隻有政府裏的一些人知道,外麵那些成群結隊湧進來的人,並不全是想來看看那塊巨大的玻璃,他們其實是想趕在某個定好的日子以前,最後看一眼長江兩岸的大景觀。很遠的地方在修築一道大壩,據說是世界上最大的大壩。大壩築起來後,長江的水麵將會像塞起了塞子的水池一樣,陡地上漲一百多米高,也就是說,現在的長江兩岸,現在的城市和山村,將成為一片汪洋,他們生活的地方,將成為水底世界,若幹年後,科學家們會來這裏的水下考古,討論這座水底城市的曆史與文化,就像他們現在在電視上看到的那樣。因此,這些慕名而來的遊客隻有一個目的,他們要做這個大改變的目擊者,他們要成為曆史的見證人。

每當這些官員們穿過琳琅滿目的旅館招牌,穿過日日夜夜冒著炊煙的美食街,他們的心中總要湧起一股複雜的感情,在他們看來,這景象無異於一場末日的狂歡,一切都將化為烏有,房屋,街道,家具,鄰裏,人情,全都將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們已經接到命令,這裏的人民將被分成若幹個小團體,疏散到他們從未聽說過的省份和地區,就像猛地捶散一把固結在一起的泥土,將他們撒向四麵八方。他們知道有些人不願意走,但人間到底有多少事情是自己願意去做的呢?到時候,田地沒有了,糧食沒有了,房子也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也就由不得他們願意不願意了。他們將不得不去往另一個地方,學會另一種方言,熟悉另一塊土地,認識另一些作物和種子,慢慢交往一兩個新的鄰居。

長江水位一日一日不動聲色地漲了起來,霧河河麵也連帶著寬了許多,一些從沒見過的魚種從外麵遊了進來,捕魚的人興奮極了,這種外來的魚特別笨,連漁網都不知道躲,一網撒下去,抖抖網繩,緩緩收緊,拖上來便沉甸甸的。他們在打魚時候,還發現水中有一股巨大的力量,頂得水麵一寸一寸地上升,就像水中藏著一種不顯身的猛獸,這隻猛獸正在醒來,正在向上拱動。這種情況也是他們以前沒有遇到過的。他們不禁想起前段時間政府關於移民的宣傳,那時他們還以為水位上漲是個玩笑,他們世代住在霧河邊上,不知看過多少次潮漲潮落,他們早就習以為常了,潮落有潮落的活法,潮漲有潮漲的活法。但這次似乎不一樣,以前的漲潮,水是從上遊來的,同時也會從下遊流出去,就像一隻漏底的鍋,漲潮隻是一會兒的事情,不擔心它隻漲不消。但這一次,水是從下遊來的,隻進不出,這就有點麻煩了。

打魚人的感覺迅速傳開來,比政府的宣傳更讓人信服,他們現在知道,那些人根本不是因為喜歡霧落而來,他們隻不過是來看個稀奇,看看這個即將沉沒於水底的地方,他們隻不過是趕過來滿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而已。一股絕望的情緒,破罐子破摔的情緒慢慢彌漫開來,上班的人坐不穩了,抱著電話跟所人的熟人聊天,跟所有認識的人聊他們即將麵臨的困難。種田的人分心了,田裏還有最後一點糧食,他們不準備收了,河裏的魚也不準備要了,山上的羊更是隨它們去了,反正這些東西也帶不走,唯一能夠帶走的隻有錢,可偏偏他們缺的就是這個。做生意的人每天清點自己的收入,用塑料紙包了,緊緊地纏在身上某個秘密的地方,他們一貫相信突如其來的命運,他們隨時做好準備,以防哪一天大水提前淹上來,他們在逃命的同時,還可以保全辛辛苦苦賺來的錢財。生意做得更大一些的人,早就開始全身而退了。王叔就是這樣一個人。

早在移民宣傳之初,王叔就開始聯係山外的新廠址,這段時間,他開始大肆收購木材,那些人急著搬家,恨不得把地上的土都鏟起來賣掉,鬆木,栗木,杉木,所有的木材價格都前所未有地便宜。王叔粗略地計算了一下,這些木材運出去,即便不做加工,光是賣掉材料賺賺差價,都是一筆十分可觀的收入。他幾乎動員了所有的熟人,讓他們都來投資他的木材收購行動,他甚至以移民企業家的身份去銀行申請了貸款,他恨不得把霧落所有的山山嶺嶺都砍伐一空,把霧落所有的木材都集中到自己的廠裏來,再裝到船上,運到他的新廠裏去。在人人都為移民苦惱徬徨的時候,他卻精神抖擻,信心百倍,一想到幾天以後,江麵上將漂滿了他的運輸木材的船隊,他就心花怒放,飄飄欲仙,他覺得他這一生的成敗就在此一舉了。他看著那些愁眉苦臉遊蕩在街頭的霧落人,心裏不禁升起一絲優越感,霧落的沉沒對他們是災難,對他王叔卻是一次鹹魚大翻身的機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