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些結巴地問:
阿山她┅┅家裏都還好吧?
┅┅都活著,你女兒長得好高了,你還沒見過吧?恐怕跟你差不多高了,你是來看她們的,還是來旅遊的?
他沒說什麼,隻是笑了笑。他說,等我看完這個東西,我就去找她們。
他圍著那塊巨大的玻璃,轉來轉去地看,又抬手摸了一下,滾熱的玻璃燙得他倏地縮回了手。他說真行啊,這是誰的點子?比我聰明。從我的角度來看,這個東西的創意遠遠比它的裝置有水平,你們在霧落創造了一個奇跡,真是前所未有的奇跡。
阿水開始向他講解那塊玻璃的故事,以及開工那天驚心動魄的情景。他遺憾地說,要是那天我在就好了,這種後果是完全可以預見的,也是可以預防的。
阿水說,也許我們應該等那個專家來了再動手,不得不承認,他畢竟是專家,但我們不後悔,我們當時那麼做,也有我們的道理。
從阿水的口中,秦自清老早就知道了高秉輝和阿山的故事。他朝高秉輝站立的方向伸出一隻手,高秉輝握住他的手說,你將會被寫進霧落的曆史。秦自清一笑,因為一直在玻璃邊轉悠,熾烈的太陽烤黑了他的臉,白白的牙齒在盲公鏡的襯托下,閃閃發亮,高秉輝一陣恍惚,他覺得秦自清就像他在一部電影裏看到過的某個黑人盲歌星。
阿水提出陪高秉輝去找阿山和小魚,高秉輝攔住了她。他說,還是讓我一個人去吧,我知道她們在哪裏,我全都知道。前不久,我已經來過一次了。
阿水愣了一會,猛地想起前段時間那個拉高衣領戴墨鏡的男人,她頓時明白了,但她卻不想替他說出來,她想聽他自己說,她知道他會繼續說下去的,她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到這裏來,並不是一時心血來潮。她注意到,他背上的行囊像一座小山,比那些叫什麼“綠野仙蹤”們的背包還要大。
他果然開始繼續往下說。他說這些年,我並不是不想來,隻是那邊有些事情要處理。我世世代代在那邊,我的生活在那裏盤根錯節,要想一下子處理幹淨,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這件事拖得太長了,沒辦法,有些事情可以快刀斬亂麻,有些事情卻不能那麼做,隻能存一個心,一步一步地慢慢走,其實憑著耐心慢慢往前走,比快刀斬亂麻更能折磨人,你看看我,都快成老不死了。
不過,我總算趕在死以前,到霧落還債來了,我還以為我這輩子做不到了,隻能還來生債了呢。
我這個人笨得很,我不能同時過著兩種生活,我得先告別一種,再進入另一種,就像我當時離開霧落,回到省城。我真的不能同時生活在兩種生活裏。我很羨慕有些人,他們可以同時在幾種生活裏自由出入,我做不到,我試了幾次,結果一團糟。
那次我想先來看看,我以為一切都淡了,輕了,如果真是那樣,我就可以悄悄地走,從此放下一樁心事,可我卻聽到阿山在大街上高聲呼喚我的名字,她似乎能感覺到我來了。我還看到了小魚,我們一見麵就有親人相逢的感覺。
阿水聽得恍恍惚惚,但有一點她是可以肯定的,她覺得他沒有撒謊,也沒有編造什麼由頭。在此之前,她對他的生活一點都不了解,短短幾分鍾之後,她卻仿佛一下子洞悉了他的一生。
高秉輝獨自下山去了,阿水久久地站在大陰坡上看他的背影,他不僅沒有發福,反而比以前小了一個尺寸,就像一棵樹,原來風華正茂,鬱鬱蔥蔥,現在枝葉落盡,經絡畢現。她突然心裏一軟。她還注意到,他的行囊後麵掛了一個手電筒,他到底是在霧落生活過的人,他大概以為霧落還像以前一樣,天還沒黑,就大霧籠罩,一米之外,隻聞人聲不見人影。她想抄近路下山,趕在高秉輝前麵跑回家,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家裏。跑了兩步,又停了下來,她有什麼必要趕這點時間呢?阿山她大半輩子都等過來了,她還會在乎這短短的幾分鍾嗎?
她抑製著心跳,緩緩走回秦自清身邊。他鬆鬆地攬著她,說我有預感,高秉輝這回不會走了,他會留在霧落,留在阿山和小魚身邊。
你怎麼知道?
我是男人,我知道男人是怎麼回事。
阿水什麼也沒說,隻把頭往他肩上靠了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