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愁眉苦臉的人三三兩兩坐在一起,一邊商量,一邊感歎,最終無可奈何,無路可去,隻得聽從政府的安排,乘坐某一艘大船,舉家搬到遠在天邊的地方去。他們一邊收拾東西,準備搬家,一邊用異樣的眼光打量那些外地遊客,他們想,霧落人跟外麵的人終究是不一樣的,外麵的人隻不過來這裏隨便看一看,霧落人就把自己家裏最好的床鋪給他們,把最好吃的食品拿給他們,還帶著他們遊山玩水,可他們玩夠了,玩累了,就屁股一拍坐車走了,什麼也沒留下,除了一地的垃圾。霧落人出去就不一樣了,第一批搬走的人帶信回來說,霧落人收拾好家裏那點不值錢的東西,拖家帶口到了外麵,以為外麵的人家會像迎接遠客一樣,結果什麼也沒有,連一口水都沒給他們預備,連跟他們說話的興趣都沒有,隻是站得遠遠的,垂著兩隻手冷冷地看,那表情好象在說,別來煩我,別來找我借東西,我什麼也沒有,什麼也不會借給你們。他們頓時感覺自己像逃荒一般。消息傳來,還沒有搬走的人更加憤怒,更加沮喪了,俗話說,搬一次家,十年瞎。何況他們還不是一般的搬家,他們是被連根拔了,他們是為國家做出犧牲了,那些人理當對他們格外厚待一些才是啊。即便是逃荒,到了你的地盤,你盛一碗冷飯出來,不也是理所當然的嗎?想當年,外麵漲大水,一些人躲到霧落來,霧落人把蒸飯的蒸籠抬到街上,雖然是苞穀米飯,卻是人人管飽的呀。他們於是憤憤地總結道:外麵的人就是不如我們霧落人厚道!厚道有什麼用呢?厚道就遭人欺負。從這以後,他們看外地遊客的眼光漸漸多了一點冷漠,私人旅館的價格一漲再漲,霧落美食街的價格也越來越高,若有人跟他們討價還價,他們就眼眶紅紅地嚷:這點錢對你們算什麼!我們馬上連家都沒有了,我們什麼都沒有了。趁人家一愣神的工夫,他們從人家手中一把將錢抓了過來。
有一天,霧落來了一名孤單的老年男子,他不要導遊,也不問路,下了船就隨著人流鬱鬱地向大陰坡走去。他看上去對霧落的地形有點熟悉。
那時阿水正在向一群遊客講述他們那天裝置玻璃的情景。他走上大陰坡,並不急著去看那塊玻璃,而是遠遠地躲在人群背後,看著阿水,似乎阿水是他的老熟人,他來到這裏,隻為等阿水收工。等阿水講完了,停下來喝水的時候,才猛地看到這個悄悄盯著她看的人。她瞟了他一眼,又專心一意地去喝水,她每天都要喝很多水,既有清水,又有麻姑特地為她泡的營養水,裏麵加了豬蹄筋和黨參,據說喝了對皮膚有好處。她一口氣喝下半杯,突然想起了什麼,轉頭去看剛才那個人。
那個人還在看著她!她揉了揉眼睛,天哪,難道真是他?!她不禁又朝前走了兩步,她認出他來了,真的是他!千真萬確,他就是高秉輝!
天哪,他可老多了,也難怪,小魚都長大了,阿山的白頭發都長出來了,他還能不老嗎?想當年,他到霧落來的時候,就已經是壯年的尾聲了,而阿山才是一個剛剛長成形的姑娘。
他也向她走了兩步,問她:你終於認出我來了?我可是一眼就認出你來了。
阿水笑笑地望著他,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他又說,早就聽說這件事了,也在報上看了照片,當時就覺得有點像,沒想真的是你。
自從戴上大頭巾以後,阿水的性情變了許多,她看到他時,除了有些吃驚外,就隻剩下高興了,仿佛他是她失散多年失而複得的兄長。過後,她也曾問過自己,為什麼她竟沒有責備他,沒有半句怨言呢?為什麼要傻乎乎地衝他笑呢?在這以前,她們一家是多麼恨他呀。後來她慢慢想明白了,也許是小魚的原因,小魚畢竟是他的骨血,他的一脈骨血一直偎在她們身邊,這就等於說,他身上的一部分一直跟她們生活在一起,他們一直是一家人,隻不過因為一些不得已的原因,他們一直不能團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