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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下雨那天,大陰坡沒了遊客,阿水來到博物館聽麻姑唱歌。這是她第一次坐在台下聽麻姑賣唱。當她在家裏說出賣唱這兩個字時,麻姑梆地給了她一句爆栗子,她護著頭,笑著說,我講錯了嗎?你收了錢的,不是賣唱是什麼呢?

那天麻姑唱的依然是情歌,那些人似乎隻對情歌感興趣。

桃子沒有李子圓/郎嘴沒有姐嘴甜/前年六月親個嘴/今年六月還在甜/甜了一年又一年

想郎想到心裏慌/把郎畫在枕頭上/翻身過來把郎喊/翻身過去喊聲郎/一夜喊到大天亮

想郎想得挨門站/眼淚流了千千萬/掉在地上揀不起/揀得起來用線穿/留給情歌回來看

阿水看著台上的麻姑,突然覺得她不像是原來的麻姑了。那些紅的綠的輕飄飄的衣服,那些拙劣的胭脂和口紅,那些刻意選編的山歌,弄得麻姑怪裏怪氣,不倫不類。麻姑的表情也很奇怪,她既不看台下,也不看前方,她看著腳前一兩米遠的地方,看上去像一個正在老師麵前背書的學生。阿水說不出是哪裏不對勁,隻覺得渾身不自在。從小到大,她聽那些歌聽得多了,但都是隻聞其聲不見其人,那些歌在山上,在林間,在空中,在霧裏,撞來撞去,時隱時現,人們頂多站下來,屏息聆聽一會,會心地一笑,接著去幹自己的活計,誰也沒想去看看到底是誰在唱歌,就像他們聽見鳥叫,卻並不想去弄清楚是哪隻鳥在叫一樣。現在,猛地一下,人和歌都擺在眼前,阿水頓時覺得,那些歌其實並不好聽,甚至有種拿不出手見不得人的感覺。

正想起身離去,一個戴著墨鏡的男人突然出現在門口。他可真是全副武裝,天氣並不太冷,他卻拉高了衣領,還係上了圍巾。阿水馬上想起來了,昨天她就見過這個人,他跟著一群人在大陰坡看過那塊玻璃,他跟那些遊客不大一樣,既不嘰嘰喳喳,也不頻頻拍照,他兩手插在褲兜裏,特務一樣緊閉雙唇,一聲不吭,他似乎沒有同伴,一個人這裏站站,那裏看看,雖然他戴著墨鏡,但阿水還是能夠感覺到,他沒看玻璃,他看的是她,幸虧她已經在大陰坡百煉成鋼,再也不怕別人盯著她看了,不像剛開始,隻要有人盯著她看,她就呼吸急促,心跳加快,背得滾瓜爛熟的解說詞也會念得顛三倒四。

那人一進來就盯著麻姑看,阿水總覺得,那不像是一個普通遊客的神態,但他不是遊客,又會是什麼人呢?

麻姑唱完了,換好衣服跟阿水一起往小吃店趕,秦自清還在那裏等著吃飯呢。走了幾步,阿水覺得有點異樣,猛地一回頭,那個戴墨鏡的人遠遠地跟在他們身後,見她們回頭,馬上裝著沒事似的,去看附近的山山水水。

麻姑說,那人幹嗎老跟著我們呢?蒙頭捂臉的,還戴個黑漆漆的眼鏡子,不會是壞人吧?

阿水嗬嗬一笑:就我們兩個?既沒財也沒色,壞人跟著我們有什麼意思?

麻姑想想也是,就笑一笑,不再往後看。阿水看著麻姑越來越佝僂的後背,說你別去唱了吧,一把年紀了,還站在那裏唱得上氣不接下氣,我看著不是個滋味。

有什麼辦法呢,我已經跟人家簽了合同了,不去要罰款的。

過了一會又說,一開始我也覺得丟人,唱了幾次就把臉撕破了,反正我也沒覺得自己是在唱歌,我就當自己在種地,在做飯,在掙錢。

麻姑摸摸口袋,那裏裝著剛剛從經理那裏領到的工錢。摸到錢的感覺總是好的,她忍不住一陣高興,竟輕輕哼唱起來:

歇了頭一歇/挨到情姐姐/出他媽的怪奇事/挨到了就新鮮些

阿水頭一次聽她唱這個調調,笑得彎下腰去:從來沒聽你唱這麼滑稽的歌。麻姑也樂了,說還有更滑稽的呢,梔枝花的姐/牡丹花的郎/郎要挨到姐/姐要挨到郎/挨到噠還要挨/這時候你才來

兩人笑過一陣,阿水正色說,其實你就這樣自個兒哼哼才是最好聽的,真拿到舞台上去唱,這些歌反而不好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