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3 / 3)

唱過幾次以後,麻姑就有了經驗,她不再為每天的新歌發愁,她想,就算她每天都唱一樣的歌,對那些外地人來說,都是第一次聽到,都是新歌,。她終於嚐到了甜頭,每天兩趟表演,不僅沒有耽誤小吃店裏的生意,還額外多賺了一筆錢。

有一天,一個外地遊客在她店裏吃飯,他看了她一陣,突然放下筷子,拿出一張報紙衝到她麵前,指給她看一張照片。那是個老太婆,一臉的枯萎和折皺,卻披紅掛綠,像個不知羞的老妖精,老妖精看上去剛剛起床,正閉著眼睛,大張著嘴打嗬欠,再看她周圍,那情景又不像是在臥室。麻姑笑了,她問那人:這是哪個老太婆?她在幹嗎?為什麼要給她照一張這麼醜的照片?遊客說,這就是你呀,你連自己都不認得了嗎?那個遊客將報紙送給了麻姑。

這天,麻姑的頭一直低著,臉上的紅暈久久不退,她說什麼也不去博物館唱歌了,經理上門來了幾次,她都搖著頭拒絕了。太丟人了太丟人了,對不起我那死去的男人,對不起我家老祖宗。經理說你瞎說什麼呀,那是民間藝術,怎麼能說它丟人呢?如果說它丟人,為什麼霧落人世世代代還要往下傳唱呢?

那些歌是一邊做事一邊唱的,不是專門拿到舞台上去唱的,薅草時唱它好聽,耕田時唱它好聽,換個地方唱它,它就是不好聽。就像一把鋤頭,一擔糞筐,擺在地裏很好看,很相宜,擺到舞台上就臭哄哄的難看死了。

那你就當自己是在洗衣,在種田,在薅草,不行嗎?

可實際上不是那麼回事呀。

小吃店打烊後,麻姑一個人在燈下展開報紙,細細打量那張照片,她的臉不知不覺又紅了起來,她沒想到自己在照片上那麼醜。她不識字,不知道那照片底下都寫了些什麼,又不敢把報紙拿給別人看,她不想讓別人看到她的醜樣。

幾天沒去唱了,她以為這事就過去了,沒想到,過了幾天,那個女官竟來到了小吃店,親親熱熱地喊她麻阿姨。那女官就是為她唱歌的事來的,在她眼中,麻姑竟成了霧落的寶貝,她不光要麻姑在霧落唱,她還要讓麻姑到山外的大城市去唱,她要讓麻姑紅起來,讓霧落的山歌也跟著紅起來。麻姑看著她說個不停的小嘴,不知怎的,竟說不出話來,她想,換成任何一個人都不會這樣,這個女官真厲害,在她麵前,她連半個不字也說不出來。

女官還知道了阿水的事情,她說阿水也是霧落的寶貝,她正在考慮,是不是讓阿水也去登台,講一講那個玻璃的事。麻姑一聽,臉都白了,她去丟人也就罷了,連阿水也要去丟人現眼麼?

女官說,我知道你的顧慮,告訴你,阿水臉上要是沒有傷,我們還不會想到這個點子,正是因為她傷成了那樣,我們才要把她推出去,這樣推出去才有衝擊力,才給人予震撼。

麻姑有點懵裏懵懂:你們要震……誰?

女官一笑:這個你就別問了,你就聽我們的安排就行了。

麻姑還不死心:阿水算什麼?那是秦自清的點子,要去也該是秦自清去呀。

秦自清眼睛不方便,還是阿水去比較好,你就不要想那麼多了,這些我們都考慮過了。

女官一走,麻姑就顛顛地往大陰坡趕去,她想通知阿水趕緊躲起來,她可不想阿水蒙著一個大頭巾,向滿世界的人展示她那僅剩的小半張臉,阿水還年輕,她還指望著能把阿水嫁出去呢。還在山腳下,她就發現大陰坡上站滿了人,秦自清和阿水正被一群人團團圍在中間。

麻姑慢慢弄清楚了,那些人是來找他們算帳的,自從那塊玻璃豎起來以後,霧落就發生了許多不可思議的變化。首先是家家戶戶的醃菜壞了,倒扣著的醃菜壇子發出陣陣臭味,讓人想吐,打開來一看,準備吃一年的醃菜在壇子裏麵逼得暖烘烘的,拿根筷子一戳,團團白蛆扭動著直往外翻。然後是菜園子裏的海茄子突然變得紅鮮鮮的,他們都不敢吃了,老天作證,他們祖祖輩輩吃的海茄子都是碧綠碧綠的,誰知道這種紅鮮鮮的東西還能不能吃呢?季節也亂了,他們依照慣例,到了節氣那幾天,背著背簍下田去收苞穀,卻發現苞穀已經提前熟了,他們遲去了十多天,苞穀全都老得掉了下來,這一年的收成至少折損了四成。不僅如此,有些人還得了眼病,因為天地間亮晃晃的一片,他們的眼睛給晃得受不了,不得不終日眯縫著,久而久之,他們的眼睛再也不能放鬆了,他們的眼角皺成了蜘蛛網模樣,上下眼皮分別鼓起了兩個肉疙瘩,難看至極。婦女們小聲說,連女孩子的初潮也提前了,誰家的女孩子才十歲,就開始了第一次,而她們自己,都是十五六歲才開始行動的,這樣下去怎麼得了。還有些人得了睡不好覺的毛病,早上,明明還沒睡夠,但雞已叫了,緊接著,天色大亮,他們隻得起床,到了晚上,明明想睡覺了,但天才剛剛黑下來,又怎麼好意思就上床睡覺呢?這樣一來,他們睡覺的時間便大大縮短,他們再也沒有睡過以前那樣香甜的覺了。

他們想來想去,這一切都是那塊玻璃帶來的,玻璃給他們帶來了麻煩,讓他們處處碰壁,無所適從,他們要這塊玻璃有什麼用呢?是誰讓他們去弄那樣一塊玻璃的呢?他們不分青紅皂白,弄出這麼個東西來,把自己弄得殘腳跛手不說,還幹擾了他們的生活,就算不給他們懲罰,至少也該讓他們拿掉這塊玻璃。所以他們一起衝上大陰坡,要求他們馬上動手,讓霧落回到原來的樣子。

麻姑聽見秦自清在聲嘶力竭地辯解,阿水的聲音也夾在其間,但那些人七嘴八舌,吵吵鬧鬧,根本不想聽他們在說什麼。後來,麻姑聽到了阿水發出一聲尖叫,她奮力撥開人群,衝了進去,隻見秦自清不知從哪裏弄來一把尖刀,比在自己脖子上。人群被他嚇呆了,大陰坡上鴉雀無聲。

那些人終於慢慢散開去。阿水從地上拉起嚇癱了的麻姑,就在這一刻,麻姑改變了主意,她覺得阿水應該聽那個女官的安排,去給外麵的人講一講玻璃的事,隻有這樣,那些人才會知道,他們的玻璃是受政府保護的,守護玻璃的兩個人也是受政府保護的,誰也不能輕易動他們一指頭。

阿水似乎很樂意這個安排, 她說這樣一來,我就更出名了,人一出名,什麼事都會跟著來,說不定有醫院願意免費給我整容的。這樣的事情我看得多了,有個因為長得醜而找不到工作的姑娘,就有一家醫院主動提出給她整容,後來她真的找到工作了,醫院也跟著聲名大振,生意從此好了許多。

還沒說完,她看到秦自清的臉倏地一暗,臉也跟著小了一圈。

第二天,阿水去找那個女官,麻姑就知道她會答應這件事的,從小到大,沒有她不敢做的事,隻要她不想做的事,就算她隻剩了小半張臉,她的性子還是一點都沒變。正當麻姑忙著替阿水收拾床鋪的時候,阿水卻回來宣布,她不去做那個宣傳了,她得留在大陰坡,她已經跟那個女官說好了,政府將派人保護那塊玻璃,同時也保護她和秦自清的安全。

她說,如果我在這個時候離開秦自清,那我就不是人了,

麻姑說,你不想整容了?

算了吧,反正秦自清也看不到,我還整給誰看呢?

麻姑一聽,剛剛抖開的床單掉到了地上,她嘀咕了一句:都是那塊爛玻璃害的!阿水猛地回頭,說你也跟他們的想法一樣嗎?你怎麼就不想想,你以前洗床單,晾在陽台上要兩天才會幹,現在隻要一天,就曬得幹崩崩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