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秦自清還看得見,麻姑就不會這樣放肆地打量他了,她的目光像錐子,又像探照燈,她甚至選擇了一個可笑的角度,去看他盲公鏡後麵的眼睛,她一直想看看他的眼睛到底傷成了什麼樣子。阿水看不下去了,她悄悄踢了麻姑一腳。麻姑招招手,把阿水叫到門外。她問阿水,他什麼時候能離婚?阿水說,為什麼要離婚?就這樣吧,大家相安無事比什麼都好。
麻姑一聽就瞪圓了眼:要死要活鬧了半天,你們沒打算結婚呀。
我們會結婚的,但不是現在,他說了,我們當中任意一個快死的時候,我們就趕緊舉行婚禮,地點就在大陰坡。
阿水還有一些話沒說完。他們在大陰坡舉行婚禮後,要一起走進墳墓。在大陰坡的這些日子,他們一直在秘密地做一件事,他們在挖自己的墓穴,那是一個很大的墓穴,裏麵用三合泥壘成堅固的穹窿,另外,他們還在寫一本小書,秦自清口授,阿水筆錄,他們要把“霧落陽光”的枝枝葉葉全都記錄下來,再請人刻到墓壁上。秦自清說,若幹年後,隻要人們發現這個墓穴,就會看到“霧落陽光”,以及“霧落陽光”的設計者和創始人,還有他們這對奇怪的情侶。他說,他們要做情侶,而不是夫妻,因為情侶更容易讓人想到愛情這樣的字眼,而夫妻,就像一塊細紗布,稍稍經過幾次漂洗,就變得岌岌可危。阿水很喜歡秦自清口授那一段:
這個美麗果敢的女子讓人激情澎湃,終生難忘。“霧落陽光”就是因她而起,那天,她站在山崗上,回眸一笑,我頓時沐浴在一片溫暖的光明之中。她點燃了我的靈感,我們在一起,造就了古老霧落從未有過的陽光。
麻姑還是想不通,為什麼他們曆盡艱辛,終於在一起了,卻又不想去結婚。她想去責問秦自清,可當她氣呼呼地來到他麵前時,她又不敢問了,不知是懾於他越來越大的名氣,還是他端正的兩肩以及凜然不動的坐姿,她覺得他身上有一股不可侵犯的氣勢,她在他身邊站了一會,想要質問的話卻變成了關切:你們要不要帶上帽子呢?大陰坡上太陽太大了。
他摸摸自己的臉,露齒一笑:不用,這正是對“霧落陽光”最好的宣傳。麻姑看得心裏一驚,他臉上黑黑的,牙齒白白的,咧嘴一笑,象是要吃人的模樣。
有天晚上,阿水和秦自清回家時,家裏隻有阿山和小魚,不見了麻姑。小魚說,外婆躲出去了,要睡覺時才回家,她說有人要來抓她。
一直等到很晚,麻姑才影子般輕手輕腳地回到家裏。麻姑說,有人要來抓我,抓我去唱戲,我這麼大年紀了,哪能去幹那種事呢?
阿水覺得好笑,抓她去唱戲?虧她想得出來。她懷疑麻姑真的老了,老到開始出現幻覺。她過去拍拍她的肩,安慰她:你可能是太累了,你要是真覺得累,我們就關了那個高山小吃店,要不就再雇一個人。
麻姑很生氣,她的身體有很長時間沒有給過她暗示了,好不容易恢複了那個功能,她們卻不相信她。正要發火,一抬頭看見了阿水露在頭巾外麵的小半張臉,她又心疼得直抽涼氣,一腔怒火就這樣被她生生地壓了下去。她突然意識到,她再也沒有可以發發脾氣說說氣話的人了。
沒過幾天,有人捎信過來,麻姑早年幾個朋友碰了頭,她們都想會會她。麻姑跟著那人來到文化館,果然看見了年輕時的幾個朋友,她們也都老了,缺牙豁嘴,弓腰駝背,看見她就張開黑洞洞的嘴衝她笑。原來文化館把這些人叫到一起,是想聽她們唱唱原汁原味的山歌。麻姑馬上想起了那個暗示,剛剛抬腳要走,卻見一個女官走了進來。那女官生得十分好看,卻十分威嚴,她一出現,周圍一幫男人馬上起身讓座,畢恭畢敬,端茶遞水。麻姑看得心裏一呆,她一直喜歡那些長得好看的女人,也喜歡那些有出息的女人。
後來,麻姑為自己這一瞬間的走神後悔不迭,如果她那時趁亂走了,她們也就拿她沒奈何了,當然也就沒有後來的那些事。
他們先讓這些老太婆一起唱,然後又讓她們一個一個地唱。麻姑無聲地動著嘴,坐在裏麵當南郭先生,輪到她一個人的時候,她沒辦法再敷衍了,可唱點什麼呢?自從老頭子死後,她就再也沒有唱過了。
那個女官也掉過頭來看她,還衝她一笑,說麻阿姨,我可記得你,當年我們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到霧落,聽你唱過不少情歌,我至今還記得那首“情哥住在對門岩”呢。經她這一提,麻姑也想起來了,當年,似乎有一批城裏來的青年男女,夜夜圍在霧河邊上,聽乘涼的人們哼山歌。她那時也在霧河邊乘涼,老頭子串門去了,留下她一個人帶阿山和阿水,為了哄她們早點睡覺,她總是喜歡隨便哼哼兩句。
見那女官喊她麻阿姨,文化館的人馬上改變了對麻姑的態度,非要把她請到前排就座,麻姑再次想起那個暗示,心想,今天怕是躲不過去了。
麻姑就唱那女官點名的那首:情郎住在對門岩/陰天下雨你莫來/打濕衣裳人得病/留下腳印有人猜/無的說出有的來。
新打鋤頭角兒長/扛到田裏薅高梁/高梁高梁快點長/長到奴家一般長/高梁田裏好會郎。
還沒唱完,麻姑就看見那些人拚命鼓起掌來,再一看,那女官也在使勁鼓掌。麻姑心裏一涼,她知道她躲不過了,她肯定要被她們拉走了。
麻姑沒有猜錯,離城不遠的地方,已經建起了一個霧落民俗博物館,乍一看,像一個縮小了的新霧落,一些人在那裏不緊不慢地耕地種田,繡花納鞋,打豆腐磨年糕,甚至有人吹吹打打,嫁女娶親。總之,五行八作的人都在那裏各幹各的,好像他們真的把家搬了過來似的,實際上,他們都是從附近村裏拉來的演員,在這個地方表演他們最最熟悉的農事和家務事。那些外地來的遊客看完大陰坡,紛紛湧進民俗博物館,一邊拍照一邊參觀,參觀完畢,就來到一個有戲台的地方,博物館在這裏為他們準備了一台文藝節目。
麻姑的任務就是穿上他們特地準備的霧落傳統服裝,站在那個舞台上唱山歌。麻姑捧著那套花紅柳綠的衣服,想起了自己的小吃店,她不能被他們的山歌耽誤了自己的小吃店,她和阿山還有小魚都指望著它活命呢。她想去找那女官說情,但女官早就回去了,她在山外一個大城市裏做官。
後來,麻姑總算和他們講好了,每天上午十點到十一點,下午兩點到三點,麻姑按時來到這裏,換好服裝,上台唱歌,唱完就走。阿水聽說後,哈哈大笑:這不就跟那些演員們走穴是一樣的嗎?
但麻姑無論如何也高興不起來。她的節目安排在一個舞蹈後麵,也不知他們從哪裏弄來的那些小姑娘,露胳膊露腿不說,還把大半截腰肢都露在外麵,把個好好的九支鞭跳得不像個東西。等她們跳完,叮裏當啷一退場,主持人就牽著麻姑去報幕,麻姑聽不懂她彎聲彎氣在說什麼,她隻聽到自己的名字被她給改了,她現在不叫麻姑,她叫山歌簍子餘麻氏。她覺得這個名字太古怪了,但她懶得去計較,而且她也不願麻姑兩個字被那些不相幹的人叫來叫去。
最初幾次表演她很不習慣,那些人見她一開腔,就舉起相機劈裏叭啦照個不停,閃光燈照得她頭昏眼花,心裏發慌,好幾次她忘了詞,站在那裏光是嗯嗯哼哼的。一首歌唱完,她躲在後台,再也不出去了,她搖著頭說出醜了出醜了,唱著唱著就忘了詞。但經理說有什麼關係,反正那些人也聽不懂你在唱些什麼,他們隻想聽聽那個調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