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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霧落陽光”竟讓霧落不知不覺熱鬧起來,這是誰都沒有想到的。

開始是三三兩兩背著背包的人一路打聽著來到霧落,他們邊走邊問、東張西望地來到大陰坡,看到那塊玻璃時,不約而同地發出頑童般的嗷叫聲,然後就爭著與秦自清合影,個別容易激動的人還把秦自清和阿水拉下山去喝酒,一直喝到臉紅脖子粗。

這樣的人一天比一天匈起來,霧落慢慢成了原生態旅遊熱點。三十六道之字型急彎上山,再三十六道之字型急彎下山,成了外地人初到霧落的體質檢驗第一關,類似於有些人去西藏,一下飛機就被抬進了醫院,那些體質較弱的人,還沒爬完之字型上坡,就一路嘔吐著臉色蒼白地滾下車來,他們再也走不完剩下的路程了,隻好折下一根樹枝當拐杖,在彎彎曲曲的柏油公路上狼狽步行。沒多久,聰明的霧落人想出了一個掙錢的好辦法,他們從家中找來竹編的大背簍,那原本是用來背柴火的,現在他們用它來背著遊客爬山。那些遊客並不比柴火重多少,尤其是山外來的女遊客,她們多半隻有九十斤上下,而且背起來香風習習,令人心曠神怡。她們坐在背簍裏大呼小叫,她們在旅遊景點坐過纜車,乘過花轎,就是沒有坐過背簍。她們孩子般坐在背簍裏,舉起手中半塊肥皂般大小的相機,一閃一閃地照個不停。背遊客的漢子覺得好奇怪,他們都是年輕人,偶爾也見過一點世麵,他們知道相機是要換膠卷的,但他們從來沒有見過她們裝膠卷,似乎那點小小的相機可以無限地拍下去。這不免使他們心生疑竇,連膠卷都沒有,還假模假式地照個不停,這不是自己哄自己嗎?

那些人來到霧落後,第一個要去的地方就是大陰坡,他們在那塊巨大的玻璃前拍照,留影,大聲喧嘩。政府敏銳地看到了這一點,幹脆把大陰坡辟為旅遊景點,在那塊玻璃附近蓋了一座小房子,把秦自清請到那裏做“霧落陽光”講解員。他的眼睛到底沒有好起來,從醫院出來那天,他就帶上了盲公鏡。阿水則用漂亮的大頭巾包著受傷的臉,在那裏賣起了門票。很快,他們就發現了新的工作需要,那些遊客一定要跟他們合影。剛開始,他們不假思索地拒絕了,後來,他們覺得,與其讓那些人拿著相機對著自己偷拍,不如大大方方跟他們合個影算了,反正又不會帶來什麼損失。政府又一次敏銳地看到了他們沒有看到的東西,他們叫人寫了個好看的牌子,公開標明,若要與“霧落陽光”的設計者秦自清合影,得去另一個窗口買票,若要秦自清摘下盲公鏡,展示被太陽灼傷的眼睛,讓阿水摘下大頭巾,展示被太陽燙傷的麵頰,則要額外增加一筆不菲的價錢。

阿水很不情願。她說,我又不是猴子!

秦自清開導她:他們根本就不認識你阿水,他們也不想認識你阿水,他們之所以跟你合影, 不是因為你叫阿水,而是因為你是“霧落陽光”的見證,他們從那麼遠的地方趕過來,如果沒有你和我,他們拍的“霧落陽光”還有什麼真實性呢?還有什麼收藏價值呢?你就給這些慕名而來的人幫一個小忙吧,你想想,若幹年以後,當人們翻看往日照片時,他們會想起,曾經有一個地方叫霧落,太陽照不到那裏,但那裏有兩個聰明人,他們想把外麵的太陽導引到那裏去,結果他們自己被太陽燒傷了,這樣一來,就算你的身體隻能活六十歲,但你的事跡會永遠活下去,你的名字會進入報紙,進入書本,進入曆史,你會比所有的人都活得長,你甚至可以永恒。

他們漸漸被自己鼓舞起來了,越來越認真地迷上了關於永恒的話題。有幾個人能夠永恒呢?除了少數帝王將相,平民百姓有幾個人能夠永恒呢?他們突然發現,永恒是比今生的幸福更為重要的東西,就算你有錢,就算你有愛情,但它們能長久嗎?你的錢總有一天會花光,你的愛情不會比生命更長久,可有一樣東西永遠不會變,他們想起了愚公移山的故事,那個愚公就一直活了下來,他還會繼續活下去。

我們呢?秦自清頗有抱負地問阿水,我們比那個愚公怎麼樣?秦自清雖然眼睛看不見了,但他的心似乎比以前看得更遠,他說,我的眼睛算什麼,你的美貌算什麼,沒有這塊玻璃,它們一樣會老去,一樣會死去,真的,血肉之軀再完美,也會有腐爛發臭的那一天,但這個東西不會腐爛,它現在就是我們身體的一部分,它像一棵大樹,就算有一天我們死去了,也不過是樹上掉下一根無足輕重的枝條而已,它會代替我們一直活下去。

盡管他們把身體看得越來越輕,但他們還是喜歡讓這兩具身體獲得最大限度的自由和快樂。他們從此不大回城裏了,不分白天黑夜地呆在大陰坡,早睡早起,生活簡樸,他們全部的工作就是在鳥語花香中接待遊客,除此以外,他們就在大陰坡上散步,談話,唱歌,采摘野果,偶爾做愛。他們活下去的唯一目的,似乎就是為了活得更長久。

秦自清的老婆再也沒來跟他吵架了,當他戴上盲公鏡的一瞬間,她就失去了跟他吵架的勇氣,也失去了把他從阿水手中奪回來的信心。她開始放棄。首先她並不喜歡跟一個盲人生活在一起,尤其是一個心已不在她身上的盲人。從他走出醫院的那一刻起,她就悲哀地發現,他不僅沒有了眼睛,也沒有了心,沒有這兩項,他便不是一個人,而是一段木頭。她不想要一段木頭。其次她發現他再也沒有心思賺錢了,他現在隻喜歡談話,喋喋不休地跟人討論什麼永恒的話題。她懷疑太陽灼傷他眼睛的同時,也灼傷了他的某根神經,她記得他以前不是一個愛說話的人,而且他說話的樣子也不像一個正常人,正常人誰會去關心什麼永恒的話題呢?有一次她忍無可忍,站起來反駁他:就算你永恒了,但你的肉身死了,你能享受到所謂的永恒嗎?任何東西,如果不能拿來享受,又有什麼意義呢?他抬起一張沒有方向的臉,慢悠悠地說,我們兩個說不到一起,我們活著的目的不一樣。

瞎眼給了他徹底的自由,他可以把內心的冷酷直接寫到臉上,再也不擔心傷害到她。他從家裏走出來的那天,什麼也沒帶,除了一根探路的竹棍。她在背後喊他,讓他們的兒子也在背後喊他,他停下來,卻沒有回頭,背對著他們說,我活著也是廢人,你們就當我那次摔死了。

他那次真的差點摔死了,很多人都以為他完了,他躲在地上,誰也叫不醒,渾身軟軟的像條死狗。阿水捂著受傷的臉,衝過來對著他大喊:你不能死,你的玻璃還沒裝好。話音剛落,他的眼睛就睜開了。從那以後,所有的聲音都在他心裏淡去,他的耳朵裏就隻剩了阿水的聲音。

阿水給麻姑做工作的方式很直接。我已不再是以前的阿水,能有一個瞎子對我好就不錯了,所以我得緊緊抓住這個瞎子。麻姑什麼也沒說,低著頭一個勁地幹活,直到現在,她都不敢正視阿水的臉,她甚至不知道阿水的傷疤究竟有多大。

阿水提出把秦自清帶回家來吃頓飯,麻姑低頭忙碌著,既不同意,也不反對。阿水想把秦自清帶下山來改善一下夥食,自從住進大陰坡,秦自清就再也沒有回去過。那天傍晚,蒙著大頭巾的阿水牽著帶盲公鏡的秦自清,一步一步從大陰坡上走下來,在眾人的注視下,緩緩向麻姑家走去。這些目光中,也有秦自清老婆那雙無可奈何的眼睛。她忍不住大聲說,我算想通了,反正是我不要了的東西,反正是我吃剩的東西,隨便哪個拿去好了,我無所謂。她不知道阿水聽到沒有,阿水那張破爛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秦自清的臉上也沒有表情,他們走在霧落的街上,仿佛走在雲端裏。她很想把剛才的話再說一遍,但她想了想,又忍下去了,因為她的話得不到一絲響應,她覺得有點無趣,隻好把頭一低,匆匆回家去了。她很忙,她在家封了一扇門,拿出一半的麵積開了一個小旅館,每天總有幾個包食宿的遊客,在她家早出晚歸,嘰嘰喳喳。那塊巨大的玻璃給霧落帶來了遊客,但遊客來了以後,卻意外地發現了養在深山人未識的霧落。他們沒想到,這裏還有一個叫霧落的地方,還有這麼多他們喜歡的東西,他們把這裏稱作“原汁原味的農業社會”,他們已經有很久沒有看到這種東西了,於是成群結隊蝗蟲一般直撲霧落。但是霧落總共隻有一個招待所,沒辦法,為了不讓客人露宿街頭,許多家庭打開了自己的大門,一些陌生的麵孔活動在霧落的最深處,門口響起了陌生人的腳步聲,陽台上掛滿了陌生人的衣服,各家各戶的大門和窗戶終日洞開,總之,霧落不再是霧落人的霧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