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吊車的牽引下,巨大的玻璃一點一點豎起來了,對準,對準,向下落,慢一點,好,對準了,放,放,往下放,好,謝天謝地,玻璃穩穩地落進了軌道,原來這麼簡單!發動機的電源也接通了,不要慌,檢查一遍,檢查一遍,再檢查一遍,所有的接口都落實了,發動機也響起來了,一切都準備就緒了。秦自清點點頭,嚓嚓幾聲剪開綁在玻璃蒙麵上的包裝帶。現在,隻剩下最後一項了!
秦自清握了握拳頭,運了運氣,把手伸向大紅的蒙麵。似乎角度不對,他又側了側身,他一定得選一個最佳的角度,他一定要嘩地一下,把蒙麵漂亮地揭開。他又向下看了一眼,並且微笑起來,這個微笑是做給攝像機看的,他知道自己有點做作,但這是必要的,他這一生,可能隻有這一次麵對攝像機鏡頭的機會了。
他抓住蒙麵了,太陽很大,蒙麵抓在手裏,有一種暖烘烘發燙的感覺。他牢牢地抓在手裏,吸了一口氣,然後猛地用勁,嘩地一聲,天哪,他看到了什麼啊!他看到他的玻璃沒有了,那塊巨大的玻璃沒有了,它突然變成了一座幾噸重的巨大金山,萬道金光直刺他的雙眼,他的眼睛先是一陣灼痛,接著就是一片漆黑,他在漆黑中仍然感到萬分痛楚。他忍不住失聲大叫起來。
地上的人們先是看到秦自清猛地捂住眼睛,哇哇大叫,然後就一鬆手,稻草人一般,輕飄飄地飛離了腳手架,掉了下來。與此同時,整塊玻璃變成了一座無法正視的巨大的火餡山,落在玻璃上的樹枝吱吱地燃燒起來,一股糊味迅速彌漫了大陰坡。
不管怎麼說,玻璃還是豎起來了。據那天沒有去大陰坡的人說,他們坐在家裏,感到天地間猛地一亮,就像門口掛著的竹簾突然被掀開一樣,他們眯了一下眼睛,兩分鍾以後,才慢慢適應了驟然變強的光線。緊接著,他們感到燠熱難擋,不得不脫下外套,第一次在夏天的室內穿起了單衣。他們不理解這到底是怎麼了,怎麼會突然一亮,然後變得熱烘烘的呢?
秦自清被抬到了醫院,紗布敷住他的眼睛,一層層冰涼的東西塗上他似乎被熱油淋過的眼睛,他覺得好受了一點,這才放鬆拳頭,安靜下來。
等他清醒過來時,他閉著眼睛在黑暗中叫著阿水的名字,旁邊的人說,阿水也受傷了,就躺在你的隔壁。他聽出來了,那是他妻子的聲音,她的聲音帶著哭腔。
他想起來了,阿水當時就站在離玻璃最近的地方,他準備揭開蒙麵的時候,由於動作過猛,他掛在皮帶上的鑰匙掉了下來,阿水是去撿鑰匙的,那裏麵也有她的房門鑰匙。他依稀記得,蒙麵揭開的一瞬間,他聽到了來自玻璃下端的一聲尖叫,好像就是阿水的聲音。
他摸索著來到阿水的房間。他說阿水,我看不到你。阿水說正好,你不用看了,我不再是以前的樣子了,我的臉皮被那塊玻璃揭走了。
然後他們就再也沒有說話了。他們並排坐在一起,感受著室內比以前高得多的溫度。
她說,真的跟以前不一樣了,現在已是下午六點,霧落仍然陽光萬丈!
他說,可惜我看不到。
她說,所有的人都看到了。
他說,可他們把我們忘了,我早就知道會是這樣,沒辦法,一直都是這樣,人們在吃雞蛋的時候,很少會去想它出自於哪隻母雞。
可母雞還是照樣下蛋,一直下到再也下不出來為止。
他們沒像以前那樣,一有空就摟抱在一起,房間裏隻有他們兩個人,他們中間卻隔著一臂寬的距離。他不再說話,她也不吭聲。坐了很久,他感到一絲涼意慢慢爬過來,她看到窗外的光線慢慢暗了下去,他說,太陽下山了。她說,比以往足足推遲了四十五分鍾。
她終於把手伸了過來,輕輕放在他的膝頭上,過了一會,他也抬起手來,疊在她的手上。他說,你在發燒?她說,你也在發燒。他問她:你後悔嗎?她問他:你呢?
他一笑:也許我以前不該亂說,我總說,這是我在霧落做的最後一件事,現在真成了最後一件事了,沒有了眼睛,我還能做什麼呢?
不,還有一件事,你不用眼睛也能做。阿水說著,就向秦自清靠了過去,小小心心地抱著他。她的動作很輕,秦自清頭上纏著繃帶,一條腿打著石膏,一隻胳膊吊在脖子上,渾身上下被紗布綁得白花花的,她像抱一摞瓷器一樣,小心翼翼地抱著他。
阿水拿出一些報紙,翻出一陣嘩啦嘩啦的聲音。她用愉快的聲音說,告訴你,霧落和你都登上了大城市的報紙,還是頭版頭條,他們都說,這是霧落第一次登上報紙呢。可惜你看不見,你在照片上的樣子像個英雄。
是不是拍我掉下來的時候?
也有兩張不是掉下來的時候。
我掉下來的時候是不是很醜?
不醜,不像是在掉下來,倒像是在飛。
秦自清的老婆來給他送飯,她的表情看上去比以前好多了,不再像一隻兩眼發綠的餓狼,倒像一個逆來順受的母親。她揭開飯盒,一口一口地喂他,他咽下一口,就張開嘴,等著那把他並不知道在哪裏的飯勺。
她順便給阿水也帶了一份,她對阿水就沒有了母親般的神情,她的表情怪怪的,既像怒,又像笑,她咚地一聲把飯盒擱在她床頭的小櫃子上,說小心點,我在飯裏下了毒的。阿水一笑,接過來就吃。
阿水知道她是說著好玩的。她被人家抬進來的當天,她就進來看過她了。她久久在站在她對麵,一聲不吭。剛開始,阿水還有點害怕,怕她會冷不丁朝她受傷的臉一拳砸下來,她悄悄握緊了拳頭,做好反抗的準備。但阿水失望了,她沒有伸出手來打她,她替她撿起了掉在地上的外套,狠狠地扔在床上。
臨走前,她到底不甘心,又回過頭來對阿水說,我勸你還是不要照鏡子,起碼現在不要照鏡子。
阿水想笑,但她臉上塗著藥膏,隻好在鼻子裏笑了一下,說,這下你不用想辦法去弄硫酸了,我不僅替你省了錢,還替你省了牢獄之災。
她說,男人可不喜歡一個毀了容的女子。
阿水說,你有沒有想過,我還是贏了,他既看不見我醜的樣子,也看不見我老的樣子,我將是他心目中最美麗的。
沒過多久,阿水聽見她在隔壁病房裏大聲哭泣,她邊哭邊喊:我也願意躺在這裏,我寧願受傷的是我。阿水有點聽不明白她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