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2 / 3)

但這個前奏不奏出響聲是繞不過去的。他叭叭地捏著手指關節,同時飛快地在心裏算起了一筆帳。他從右手拇指開始,按著順序一個一個掐下去,手指關節發出一陣有節奏的脆響,好像他在兩隻手心裏藏了一個什麼樂器。樂聲終止,他的帳也算好了。

他甩甩兩手,走上前去,拍拍麥克風,清清嗓子說,在查出那個可惡的強盜以前,他願意把自家的火鍋城拿出來拍賣,價款用來抵充捐款,他想請那個會議主持人幫他主持拍賣會,就在現場,就是現在,他要把打開募捐箱的儀式變成他的天牛火鍋城拍賣會現場。

主持人似乎很感動,他說秦自清,你不一定非要這麼做,你應該考慮考慮,或者再想想別的辦法。秦自清說我沒時間了,我決定了的事情非做不可,而且非得有個結果。他沉吟了一會,堅定撥下那隻蒙著紅布的麥克風,權當拍賣會的定音錘,遞給了那個官員,順便向他報出了起拍價。

起拍價低得出奇,廣場上靜了一霎,緊接著,報價聲四起,廣場上再度沸騰。主持人慢慢激動起來,在此起彼伏的報價聲中,他扯下領帶,脫下外套,聲嘶力竭,差點把自己當成了那些競拍者的對手。

這時,人群中突然響起一聲尖利的喊叫:秦自清,你休想!天牛火鍋是我的,我不許你動我的天牛火鍋!

順著聲音看去,原來是秦自清的老婆,她撥開人群,奮力衝上前去,不由分說,奪下官員手中的麥克風,使勁扔在地上,麥克風在地上發出令人心悸的轟鳴。她抬起腳,朝它又踹又碾,她以為,隻要搗毀了那個麥克風,拍賣會就進行不下去了。

秦自清沒理她,他隨手將自己那隻亮閃閃的保溫茶杯塞到主持人手裏。主持人會意地接過,高高舉起茶杯,拍賣會繼續進行,場麵比他拿著麥克風的時候更加熱烈。

阿水也走上去,對著秦自清的耳朵說起了什麼。他聽了一會,搖了搖頭,繼續忙活著。小魚看見阿水的臉頓時變得煞白。

正午十二點,天牛火鍋城以極低的價格現場賣給了一個外地客商。秦自清的老婆當場哭倒在地。我怎麼辦?我的兒子怎麼辦?我們一家大小全指靠這個火鍋城呢,天老爺啊,我們以後要怎麼辦啊?

小魚慢慢擠到阿水身邊,說西藏還去不去呢?阿水沮喪地說,他瘋了,他完全瘋了,他現在隻想把那塊玻璃豎起來,要把玻璃豎起來,他就得賣掉火鍋城,賣掉火鍋城,他家裏留一半,玻璃用一半,還能剩下多少呢?還哪有錢去西藏呢?說不定一分錢也剩不下來,說不定他還得往裏麵扔老本。我現在怕了他了,我沒想到他瘋起來簡直沒有底線,身家性命,老婆孩子,什麼東西都不在他眼裏,他眼裏隻有他自己,他可能連自己都沒有了,他眼裏隻有那塊玻璃。

小魚比阿水更絕望,她顫抖著問阿水:秦自清已經決定不去西藏了嗎?

我問他西藏的事怎麼辦?你猜他怎麼說?連輕重緩急都不分,你還算個人嗎?他居然罵我!

阿水咬牙切齒地說,我現在真想把那塊玻璃砸了去。

作為委員會的一員,阿水沒有時間,也沒有膽量真的去砸玻璃,天牛火鍋城拍賣結束後,全部人馬來不及吃飯,緊急趕往大陰坡,那是他們從外麵請來建築師和工程師,幾次三番商討下來的結果:玻璃要呈扇形豎在大陰坡,要正麵全方位地接受陽光,要把陽光大麵積地反射到霧落來。

早在幾天前,他們就約好了外麵的專家,專家昨天就出發了,他將在今天中午一點以前趕往大陰坡,親自安裝那塊玻璃,並且和秦自清一起,為玻璃揭牌。盡管在此之前,他們已經在製作場地演習過多次,但專家交待,一定要等他趕到,然後一起安裝,一起揭牌。

玻璃足有四五米高,建築公司這次出了大力,玻璃背後的撐架貨真價實,精美結實。大吊車開得小心翼翼,玻璃四周包裹著厚厚的棉被,不用擔心運輸途中有絲毫損壞。地基也在專家指點下提前挖好了。電力公司費盡周折,在地下裝置了一個專門設計的發動機,以便讓玻璃能夠隨著太陽的移動,向日葵一般緩緩轉動。廣告公司特地做了一幅巨大的蒙麵,又搬來高大的腳手架架在旁邊,那是為揭牌者準備的。因為玻璃巨大,蒙麵自然也做得十分大氣,秦自清曾在廣告公司的製作間裏練習過多次,他發現,要想漂亮地揭好這個牌,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蒙麵太大了,太沉了,他必須使出吃奶的勁才能嘩地一下把它完全揭開,與此同時,他還要微笑著麵對鏡頭,這是他有心中演繹過多次的漂亮高相,一定不能有絲毫閃失。“霧落陽光”早就驚動了各地媒體,到時肯定有許多記者蜂湧到大陰坡,現場拍照,現場采訪,他們從未報道過這類事情,盡管他們都覺得這件事有點滑稽,但他們仍然認為,比起在炎熱的城市中心辟一片地,鋪上水泥做廣場的事情來,這是一件十分實用而且令人愉快的事情。

人群螞蟻般湧進了大陰坡。大陰坡空前熱鬧起來,灌木被踏平了,樹枝被擠斷了,大人們抱著小孩,磕磕絆絆,年輕人奮力擠在前頭,額頭上冒著亮晶晶的汗珠,他們突然變得勤快起來,一心指望著有什麼臨時差使落到自己頭上。

十二點半了,正是一天中陽光最強烈的時候,一切已準備就緒,專家卻遲遲不見人影。委員會的成員們不停地看表,頻頻向山下張望,神色焦急,從行程來看,十二點整,專家就該到了,可現在,半個小時過去了,通往大陰坡的公路還是光禿禿的。秦自清想,專家會不會誤車了呢?他要是誤了那班車,可就要明天才能到了,如果明天下雨怎麼辦呢?就算不下雨,如果像以往一樣,又是大霧天該怎麼辦呢?“霧落陽光”今天已經遭受了一次打擊,它再也經不起任何打擊了。

委員會的人商量來商量去,決定還是等到下午一點整,如果一點整專家還不來,他們就不等他了,他們就自己動手了,因為一點一過,太陽就會滾到山脊那邊去,大陰坡就會成為名副其實的大陰坡,玻璃裝上去也看不到效果,而看不到效果,“霧落陽光”在人們眼裏無疑又會是一場騙局,還會在各大媒體麵前落下永遠的笑柄。他們早就在製作間演習過多次,他們心裏清楚那個過程,道理其實很簡單,隻要設備各就各位,所謂安裝,不過是把玻璃豎起來,放進事先準備好的軌道而已。他們還說,早就看出那個專家的意圖了,有什麼必要非得等他趕到呢?他根本就是在故弄玄虛,根本就是想抓住機會在鏡頭前賣弄賣弄,根本就是想把“霧落陽光”的最後風光貼到他的臉上。說到底,“霧落陽光”是屬於霧落人的,是屬於他們委員會的,而不是屬於某個環節的專家的。

時間一分一分地過去,一點整了,專家還是不見人影。秦自清最後看了一眼手表,向委員會的成員們點點頭,矯健地爬上了高高的腳手架。他擦了一把汗水,向下看去,人群黑壓壓的一片,個個張著嘴聚精會神地看著自己。他還看見了那些攝像機,整整齊齊在架在人群最前沿,像一排排槍口,向他瞄準。他突然有些眩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