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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打開募捐箱的那天,霧落獻出了少有的好天氣。

本來,人們以為那天不會有太陽了,到了八點多鍾,霧落還是霧蒙蒙的,一副沒睡醒的樣子,這一點都不稀奇,經常是這樣,老天爺在七八點鍾的時候還猶豫不決,不知道到底該送一顆太陽出去,還是該撒幾點雨出去,要不就像一個沒睡好的醉鬼,整天陰陰的垮著一張舊臉。麻姑經常說,霧落這個地方跟天老爺有仇。

九點多鍾,逗留在市中心募捐箱邊的人正準備散去,淡黃的太陽突然從山頭上一躍而起,猶豫不決的大霧像一塊破爛的蛛網,刹那間一掃而光。霧落一片光明,大地一片歡呼。秦自清從黑壓壓的人群中走出來,神氣地站在捐款箱邊,俯向那個蒙著紅布的麥克風,大聲宣布:“霧落陽光”正式動工!他手裏拿著一根電源線,可能是氧焊機上的,他喊出動工兩個字的時候,不自覺地將電源線高高舉起,像一個吃了豹子膽的叛軍領袖,正在煽動他的將軍和士兵。看到這一點,人群又一次歡呼起來。

小魚伸長脖子站在人群當中,她看見阿水緊緊跟在秦自清的身後,還看見一些女人在朝阿水指指點點。她一點都不替阿水感到難為情,她覺得阿水站在大家的視線裏,並不是一件難為情的事情,當然,她站在秦自清的旁邊,也不是一件難為情的事情。她覺得他們兩個站在一起,看上去很相配,很舒服,就像他們天生就該在一起似的。她想到阿山和小高,他們在一起,簡直毫不相幹。幸好,他們也沒必要經常在一起。

氧焊機開動起來,人群出現一陣騷動,他們早就想看看募捐箱被割開時,鈔票撒了一地的情景,很久以來,他們一直在為捐款箱裏的數目日夜打賭,賭贏的人將會獲得早就談好的報酬。一陣耀眼的光芒過後,募捐箱哐地一聲,斷成了兩截。

足有一兩秒鍾的樣子,人群死一般寂靜。斷成兩截的募捐箱空空如也,仿佛被人施了魔術,張著其醜無比的大嘴,呆望著空中。緊接著,嗡嗡的議論聲像拍岸的潮水,衝過來,卷過去。

秦自清把眼睛揉了又揉,他想問問阿水,他是不是在做夢。他發現阿水也在看著她,他看見她的眼睛裏也有同樣的問話。

廣場上漸漸人聲鼎沸,人們大聲質問:他們明明看見有人把錢塞進箱子裏去了,他們當中就有人不止一次往裏麵捐過錢,他們還記得自己捐了多少,某某捐了多少,某某某又捐了多少,怎麼會一下子都沒有了呢?是誰把這些錢都貪了呢?“霧落陽光”原來是個騙局嗎?這些騙子怎麼好意思大大方方把氧焊機抬過來糊弄大家呢?把這些騙子抓起來,送到公安局去。把這些騙子捆起來,就地正法。

憤怒的人群擠做一團,湧上去,被推下來,再湧上去。幸虧現場有警察把守著,他們本來都是從各家銀行抽調過來的經濟民警,此刻全都成了武裝民警,不然,秦自清和阿水,還有那幾個委員會的人肯定會沒命的。

一個警察細心地發現,募捐箱有一個地方有點問題。他蹲下去,拿錘子敲了敲,再輕輕一摳,就掉下一塊來,他發現那裏竟然是被人割開過,然後再焊起來的。他當即站起來,亢奮地宣布,有人在他們之前割開過募捐箱,取走了裏麵的全部捐款!

人們猛地想到掛在電線杆上的電子監控器。不約而同地向那東西望過去, 這一下,他們更加哭笑不得了,電子監控器被人用一塊黑布蒙著,黑布條上沾滿灰塵,看來,它被蒙起來已經有一些日子了。

盡管如此,他們還是取下了監控器,沒準黑布並不能完全妨礙監控,沒準還能留下一星半點蛛絲馬跡。有人搬來了雲梯,一個人爬了上去,小心翼翼地取了下來,緊接著,他們發現了一個更大的騙局:那個黑匣子根本就不是什麼監控器,不過是一個廢棄的鄉村小廣播,他們竟被一個小廣播愚弄了這麼久!

這可真是一件奇恥大辱,參加儀式的還有幾個官員,他們低頭交談了幾句,坐在中間的官員站起來,氣急敗壞地宣布,一定要查清楚這件事,一定要給霧落人民一個交待。他們說完就憤然離席,登車遠去,隻留下那個坐在會場一角的主持人在那裏。人們注意到,他們走的時候,不僅沒有跟秦自清打招呼,甚至看都沒朝他看一眼,而就在剛才,捐款箱被打開以前,他們還笑容可掬地握手致意。

秦自清這回完了!

秦自清這回渾身是嘴也說不清了!

也該他倒黴了,名利雙收,財色雙收,哪能什麼風光都由他一個人來占呢?人家還要不要活呢?

秦自清自始至終黑著臉,充耳不聞身邊的議論。他知道一定有人在背後搗鬼,但他一時無法查出這個人是誰,再說現在也不是去追查這個人的時機,今天是“霧落陽光”開工的日子,這是個好日子,他請麻姑掐算了整整一個晚上才定下來的日子,他不能在好日子裏做掃興的事情,做不完美的事情。“霧落陽光”是他想出來的,是他一生中最天才最激情的想象,這一輩子,他再也不會有這樣的想象了,做完這件事,他的想象力就枯竭了,他的熱情也熄滅了,所以他一定得把這最後一件事做好,無論發生什麼情況,他都把這件事做好。

他一向是個自負的人,他相信,在霧落,再也沒有哪個人能做出這樣驚天動地的大事了。霧落的人被大霧截斷了視線,他們看不到遠方,也不向往遠方。他們在霧落的每一天是那樣短暫,一天中真正可用的時間不到十個小時,當中還要吃飯,還要跟女人周旋,還要吵架,鬥氣。他是霧落不多的好漢之一,當初他撇開自己的官員父親,隻身出來支撐門戶,就是想憑自己的力量做成一些事情,他做到了,他在外麵跑了一圈回來,仿照某個他感興趣的地方,在霧落開起了天牛火鍋城,生意好得讓人不敢相信。接著他開始思考更大的事情,他不再滿足賺錢了,錢再多,在霧落也花不了多少,錢再多,他也隻吃三頓飯,隻睡一張床。他又不能賺了錢到外麵去花,他沒那麼傻,他知道外麵是個催人奮進的地方,也是個紙醉金迷的地方,他不能去那裏,他有他的歸宿,開始是他的家庭,現在是他愛的女人。當然後來情況發生了變化,他想和他愛的女人私奔了,他想在私奔前做好兩件事情,一件事是賣了天牛火鍋城,自己拿走一半,留一半給家裏,再一件事是把那塊巨大的玻璃豎起來,把外麵的陽光引進來,讓霧落的白天不再來得那樣遲,讓霧落的冬天不再那樣冷。做好這兩年事,做為一個土生土長的霧落人,對家庭,對霧落也算有一些交代了,他就可以和阿水一起走了。他沒打算再回來,他想和阿水這個女人在異鄉共度餘生。

可現在,情況急轉直下,他必須當著大家的麵,在最短的時間裏做出抉擇。“霧落陽光”才剛剛開始,還有一個重大議程跟在後邊,那才是開工儀式最重要的環節。打開捐款箱不過是個前奏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