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2 / 3)

以前,你哪一次都比今天回去得晚,怎麼沒聽說她要盤問你呢?

小魚,你真的跟以前不一樣了,你以前不是這樣的,你怎麼突然變得像個┅┅潑婦一樣。

我才不是潑婦,是你自己變了,你自己說話不算話了。

我再說一遍,我沒說過什麼,我也沒資格對你的事情說個什麼,我是你什麼人?我讓你怎樣你就怎樣?你沒有家長的嗎?說出去人家也不會相信你。

拐上主街道的時候,人漸漸多了起來。王叔說我先走了,你一個人慢慢來吧。還沒等她反應過來,就丟下她一個人匆匆上前走了。

夜裏,小魚躺在床上,又一陣委屈和辛酸湧了上來,她咬住被角,吱吱地哭著,同時,她猛地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王叔可能真的不會插手自己上學的事了,這麼說,他當初對她說的那些都是騙她的?他對她做的一切都是欺騙?她不知不覺出了一身冷汗,她來不及憤怒,下意識地想到她的將來,她該怎麼辦呢?難道真的就在日雜山貨店上班,再也不上學了?

哭過了,小魚又慢慢安慰自己,王叔也沒把話說死對不對,他不是說過嗎?等第一批產品賣出去了,有了錢,就送她去外地上學。她想,那就再等等吧,等他的產品買出去後,她再去找他。她甚至開始想,以後,她得對他好一點,千萬不能像今天這樣再惹他生氣了,她首先得把學費從他那裏哄過來。她第一次想到哄這個字,也再次覺得,很多事情都遠遠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樣。

上班時,小魚跟呂阿姨聊起木器廠第一批產品的事情。不說還好,一說起來,呂阿姨就怒氣衝衝:給縣一中做什麼雙層木床,沒有首付款,貨到付百分之三十,三個月後再付百分之七十,這種生意他也做,真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買材料的錢還找我弟弟借了不少呢。

小魚試探呂阿姨:這筆生意做成了,要賺不少錢吧?

賺什麼賺,根本就是虧帳,就跟送人情差不多,有什麼辦法呢?還不是為了拿下明年教學樓的裝修,要不然我才不讓他接這一筆的。

小魚覺得他的話越來越靠不住了,也許他並不想騙她,但他實實在在又騙了他。她現在沒有時間去弄清他是不是有意騙她的,她的當務之急不是弄清這件事,她失學已經有一年多了,她必須緊急行動起來了。

家裏是不會安排她到山外去上學的,這一點她很清楚,她能在日雜山貨店掙一點不多的工資,她們似乎挺滿意。該怎麼辦呢?她想到了省城裏的那個人,她跟他終歸是有一些關係的,她是有理由去找他一次的。她現在隻有一個目標,弄到一筆錢,去山外上學。管它會有什麼結果呢,死馬當活馬醫吧。

天還沒亮,她突然醒來。她撐起上身,向窗外望去,沉甸甸的大霧推來湧去,像一個愁苦的人在外麵大口大口地歎息。她就這樣坐著,一直坐到公雞在很遠的地方打鳴。她想,她必須勇敢些,必須主動些,天上從來不會掉下陷餅,這點勇氣都沒有,將來還能做成什麼事呢?

她起得很早,小心地收拾了一點行李,早早地來到商店。她向店長請了假,又回來對家裏人說店裏派她出差,然後就一個人來到汽車站,坐上了一天一班開往山外的汽車,再到山外轉開往省城的車,這個路線她早就摸清楚了。她想去看看,那個人是否還活著,是否還在那個地方工作,至於他會怎麼看她,認不認她,她內心一片茫然,理不出一點頭緒,她隻有這一個辦法了,她必須去試一試。

她從媽媽癡人說夢般的日記裏知道了他的名字,也看到了他的長相:金絲邊眼鏡,高個,白上衣,藍褲子,造船專家。除此以外,她對他一無所知。

那個單位還在。街道深處,煙灰色的大樓,冷落的門庭,像一個被遺棄的老父親,在傍晚的院子裏獨自枯坐。小魚在門口徘徊了許久,她不敢進去,她的勇氣在找到這個地方之前,就已消耗殆盡。

她沒想到城市是這樣的,一走下汽車,她就有點懵了,每個從小魚身邊走過去的人都神氣活現,目空一切,向他們問路時,他們的第一個反應就是退後一步,屏住呼吸,就像她是個乞丐,或者是個傳染病人。她很生氣,同時也很自卑,她在霧落也算是小有名氣的漂亮孩子,可在這裏,她覺得自己一點都不出眾,她自以為白皙的皮膚,在這裏毫不起眼,很多小姑娘從她旁邊走出去,從頭到腳發出令人目炫的白光,連赤著的雙腳都白白嫩嫩,猶如嬰兒,她不知道她們的皮膚為什麼會白得發亮,像剛剛出窯的瓷器,而她的白,不過是大米一樣的白,布匹一樣的白,鈍鈍的,溫溫的,散發出糧食和布匹的氣息,說到底,就是鄉村的氣息。

還有她的圍巾,除了脖子上的那條,她還挑了兩條自認為最好看的圍巾帶在身邊,現在,她突然覺得她的圍巾十分可笑,那些姑娘不僅不帶圍巾,而且連衣領都沒有,露出白白的小胸脯,甚至還有半條隱隱約約的小溝。她撫著自己的圍巾,覺得自己像從天而降的怪獸。

低著頭在街邊走了很久,好不容易才打聽到這個地方,她久久地看著這個小樓,覺得自己與這個小樓一點關聯都沒有,就像一根草出現在馬路中央,既危險又不相稱。她在路上一遍一遍默背的準備之詞,此刻全都煙消雲散。

“我是你的女兒,所以我要來找你,我要來省城上學”。她感到自己的理由多麼可笑,比媽媽的一廂情願還要可笑,她這才想起,自己根本就是個不受歡迎的人,所有的人都不歡迎她,連善良的麻姑也是日久生情以後才慢慢接受了她。他現在肯定有他的生活,像一隻完整的西紅柿,他肯定不會喜歡她來劃開它的表皮,讓它流出酸酸的汁液,他肯定不會的,說不定他早就忘了那段前塵往事,就算他慢慢回想起來,他也不會愉快的,他肯定會想,這是兩個多麼卑賤而又不識趣的人哪,這是一件多麼令人煩惱的事情哪。她甚至能想象他煩悶的神情。

小魚在小樓對麵一直徘徊到下班時分。幾個人麵無表情地從大廳裏出來,去車棚裏推出自己的自行車,一偏腿騎了出去。小魚站在街對麵,靜靜地審視他們,她想看一看,哪一個的形象比較靠近媽媽的日記。

似乎沒有那樣的形象。他們的個子都挺高,大多數都戴著眼鏡,但沒有一個人穿白上衣藍褲子,人們現在已經不穿白上衣藍褲子了,那種穿著早就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