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再也沒有人從裏邊走出來,大廳門口空空蕩蕩,小魚才向傳達室走去。那裏有個戴斷腿眼鏡的老頭,他似乎脾氣不太好,手裏拿著一卷報紙,啪啪地打著桌麵,不知是在撣灰,還是在發泄什麼。她走過去,禮貌地問他,這裏有沒有一個叫高秉輝高工程師的人。
有啊,下班了,明天再來吧。
小魚突然想到一個辦法,她讓門房老頭幫她查到了他的電話號碼。她想,也許應該先給他打個電話,讓他有個思想準備,也讓他考慮一下是否決定見她。他當然有思考的權利,從窮鄉僻壤處突然跑來一個女兒!簡直是晴天霹靂,誰都會有個目瞪口呆的過程。
第二天上午,猶豫了很久,小魚還是將電話打了過去。他的聲音不太好聽,有點尖,有點高,語調有點急迫,而且不均勻,完全不像小魚想象的那樣穩重而雄渾。他在那邊一再地問:誰?你是誰?說話!
他的聲音直刺她的耳膜,她越來越慌亂,不知該如何回答。沒等她想清楚該如何開口,他在那邊憤怒地嘀咕一句:毛病!就掛了電話。
也許他的憤怒刺激了她,她反而更想見他一麵了。她想,我有什麼錯?你們才是錯誤的一方,你們才是肇事者,他們至少應該看一眼我這個受害者。
小魚又想了一個辦法。她要寫一封信,裝進信封,然後闖到大樓裏去,直接將信送給他,這樣,既可以見到他,又可以在信裏說明來意,然後她就不管了,她就坐在他對麵,靜靜地等他看完信,然後看他有什麼反應。隻能這樣了,隻能聽天由命了。
她寫了撕撕了寫,花了很長時間,才寫好那封短信。她在信裏寫道:您好!我是小魚,我的媽媽是阿山,他們都說您是我爸爸。我想到山外去讀書,我在霧落呆不下去了。您能不能幫我找一所學校,我可以邊打工邊讀書,我不怕吃苦。
她覺得這封信寫得很好,該說的都說了,問題都在信裏提了出來,他該如何回應她,那完全是他的事,她沒法左右他,也沒法影響他,她隻能一聲不吭地坐在他對麵,聽候他發落。
她到底還是緊張起來。寫信的時候還沒這感覺,當她拿著信封,站在馬路邊時,突然猶豫起來,她不知道他會不會見她,也不知道他會不會打開這封信,她在電話裏聽過他的聲音,他聽起來不是一個和善的人,他的聲音不夠溫和,也不夠緩慢,他可能有點急性子,急性子最容易發脾氣,她最害怕這種人了。她突然沒有勇氣穿過馬路,去靠近那棟灰色的小樓。
夜幕慢慢降臨,街上到處都是下班的人流,他們的生活看上去有條不紊,就像屁股下的自行車一樣,穩穩當當,順利地向前滑行,可以想象,任何一點打擊,都足以讓他們哐地一聲掉下車來,足以讓他們大叫大嚷,火冒三丈。她的眼淚終於掉了下來,她終於意識到,她的貿然出現是多麼令人掃興,簡直是一顆沒有防備的炸彈,她將要打擾人家,掀翻一個人平靜的生活,她甚至開始替那個人著想:明明早就扔掉的東西,現在又噩夢一般出現在眼前!可以想象,當他知道怎麼回事後,他肯定嫌惡得要死,煩悶得要死,恨不得一巴掌將她打出這個城市。
她慢慢折回旅館。她需要再想一想,她隻剩這一條路了,一定不能輕易斷了這條路,一定要想好了再行動。她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想一想無路可走的霧落,想一想這個沒人看她一眼的城市,突然很想一步跨到窗台上,跳下去算了。
┅┅小魚鼓起勇氣再次來到那條路上,這次,她做好大吵一場的準備,她想,就算是大吵一場她也不怕,最好讓他所有的同事都聽見,最好讓他們都來圍觀,來議論,讓他麵紅耳赤,無言以對。她亢奮地收拾好行李,鬥誌昂揚地跨進那個大廳,她想,我有什麼好怕的,該怕的是你!反正我再也不來這個地方了,我連望都不會朝這個方向望一眼了,我根本就不怕在這個地方丟臉。那個戴斷腿眼鏡的老頭伸手攔住了她,她沒好氣地說,讓開,我要找你們這裏的高秉輝。
他出差了。
這倒是她沒料到的,他躲起來了,他居然害怕得躲起來了。
她在小本子上撕下一張紙,寫道:高秉輝,我恨你!然後,她衝上樓去,把紙條從門縫底下塞進去,她想他遲早是要回來的,他會看到她的紙條的。正在這時,門開了,一雙男人的腳出現在她麵前,她順著褲腿往上看去,一個黑臉的男人瞪著她,目眥盡裂地向她吼道:你說什麼?你這個小騙子!她嚇醒了。
原來是一個夢,她竟然坐在椅子上睡著了。她揉揉被椅背硌疼的臉,極力回想夢裏的那張臉,他不喜歡她,他討厭她,憎恨她,恨不得一腳把她踢出門去。他就是那樣的表情。
第二天一早,小魚去總台退了房間。她還記得那個夢,她不想去找他了,她害怕真的看見那個夢。臨走前,她又不死心地去了一趟那棟灰色的小樓,她把那封信交給了那個戴斷腿眼鏡的老頭,對他說:麻煩你告訴高秉輝高工程師,霧落一個叫小魚的姑娘來找過她。
睡了一夜過後,戴斷腿眼鏡老頭的脾氣似乎好多了,他拿出一個本子,仔細地記下了霧落,還有小魚的名字。他甚至提出請她等一會,他上樓去幫她把高工叫下來,但小魚飛一般逃出了那個大廳。
小魚覺得這樣做很正確,她應該給他一段時間,如果他真想見她們,他應該可以找到霧落去,她相信那個老頭會把那封信,還有他記下來的東西原原本本地告訴他,她回到霧落去等待命運的裁決就可以了。
回家的路上,小魚再次想起當年那個突然出現在霧落街頭的陌生人,那是他嗎?但她實在回想不起來那個人的模樣。如果不是他,又會是誰呢? 如果是他,為什麼他後來再也沒有消息了呢?
她悄悄地回了家,沒告訴過任何人她去過省城,去找過他。
她又悄悄來到霧河邊,她想看看王叔在不在那裏,她不是來看他,她想跟他再談一次讀書的事,她現在隻有一個念頭,她要讀書,她要去山外讀書。她從未如此迫切地感到,她要離開個地方,她要走出去。
那棟房子黑漆漆的,不像有人的樣子。她一下子癱軟在那裏,省城的人沒見著,這裏的人也不知蹤影,她成了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東西。她看了一會那房子,轉身回到街上。街上霧茫茫的,她走著走著,突然哭了起來。她第一次發現,大霧鎖城也是有好處的,她可以在霧中邊走邊哭,卻不擔心被人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