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1 / 3)

十六

王叔的木器廠終於開張了。

剪彩那天,小魚隨著賀喜的人流來到河邊,她看見王叔穿著西裝,在人堆裏走來走去,興奮得滿臉酡紅。他身後還有一個描眉畫眼的女人,咋咋乎乎地一直跟著他。人們說,那是木器廠的辦公室主任,王叔的秘書。

小魚一直在盼望著這個日子,王叔說過,等我開業那天你來吧,那天肯定會有人送紅包來的,我會從紅包裏抽出一部分,讓你拿去上學。這也是他們計劃了很久的事情,離霧落五百多裏的一個城市,那裏有王叔的一個好朋友,他在那裏替小魚找好了學校,隻等小魚帶錢過去,隨時可以入學。以後,王叔想見她了,也可以到那個地方去。王叔說,我把你送出去,讓你的翅膀慢慢變硬,慢慢離開我,飛到別人那裏去。每當他說這些,小魚就狠狠地瞪他一眼,表示她不是那種人。王叔卻固執地說,你遲早會是別人的人,這我知道,你放心,我會放你走的,我不會拖住你的。有一次,他居然把小魚說得哭了起來,她說我不出去了,我也不到日雜山貨店去了,我到你的木器廠來,我們成天在一起,這樣你就知道我會不會離開你跟別人走了,我不想跟任何人走。

快別傻了,你一定要出去,你要像你的小姨那樣走出去,盡管她沒在外麵學成什麼本事,但她長了見識,我們霧落人就是見識太少了,外麵的人才慢慢忘了霧落這個地方,忘了我們霧落人,你一定要出去見識見識。王叔推開她。當他變得嚴肅起來的時候,她就有點想哭,但她哭不出來,她隻是有點難受而已,遠遠不是傷心,所以她哭不出來。

客人都走光了,鞭炮也停歇了,滿地都是紅紅的碎屑,紅通通的花藍列成兩行,八字形擺在木器廠門口,有些花枝耷拉下來,紙條翻飛,看上去像個唱了一天的戲子,撩開戲服,很隨便地歪在人去樓空的院子裏打盹。

小魚靜靜地躲在一棵樹後。透過那扇嶄新的鋁合金大窗戶,屋裏的情景放電影一般出現在她的視野裏。她看見一些人陪伴在王叔左右,盡管天已經黑下來了,但他們似乎還有很多事情沒有處理完畢,那些半身人像不停地晃來晃去,小魚看著他們,突然有種很怪異的感覺,王叔離她很遠,遠在另一個世界裏,他是如此陌生,跟她毫不相幹,就像她從來都不曾認識他一樣。他跟那些人在一起,和跟她在一起,完全是兩種表情,她不知道哪種表情是真的。她對自己說,也許是距離的原因,等她待會兒站在他的麵前,坐在他的懷中時,這種感覺會自動消失的,她現在之所以覺得他陌生,是因為她從來沒有遠距離地看過他。

他們終於忙完了,那些人大聲說著話,一個一個走出來,腳步聲匆匆消失在大門外。小魚正想進去,王叔也披著衣服出來了。小魚輕輕走上去,悄沒聲地站在他麵前,他被她嚇了一跳:你怎麼在這裏?

我來了很久了,屋裏一直有人,沒敢進來。

他們看見你了嗎?王叔四下張望起來。

小魚搖搖頭。

王叔想了想,打開門把她讓了進去,問她:你來幹什麼?我沒叫你今天來呀,我今天忙死了,現在才有空坐下來喘口氣。

他一直不開口提那件事,小魚實在忍不住,隻好自己說了:是你讓我今天來的,你說過的事,上學的事,紅包的事,你忘了嗎?

沒,沒忘,怎麼會忘了呢?但是很不巧,我沒想到這些人這麼吝嗇,花藍倒有一大堆,喜錢卻沒有多少,而且這點錢還被辦公室主任拿在手裏,我一時還拿不到。

辦公室主任還不是聽你的嗎?

也不能這樣說,麻雀雖小,肝膽俱全,木器廠也是有製度的,任何人都不能隨便動用公款。

小魚瞪著他,她沒想到情況會是這樣,她一直以為,她今天來到這裏,一定可以拿到一筆錢,明天就可以去山外上學,她甚至在昨天就找出了要帶走的書包和課本。她有點懵了:那怎麼辦?是你自己說的,你說你出錢讓我到外麵去讀書。她看著王叔猝不及防的臉,感到從未有過的絕望,就像天突然黑了下來,什麼也看不見。

是呀,我是說過,但有時候,事情不能完全按照你想象的那樣發展,它自己跑偏了,我也沒辦法,我現在隻能說,我會盡量去努力的。

小魚哭了起來:既是這樣,我當初就不該聽你的,我不想退學,我想讀書。

小魚,這可怪不得我,你要搞清楚,當時並不是我把你從學校硬拖回來的,是你自己決定的。

你不答應我送我去外麵上學,我肯定不會退學。

小魚,我們說話要講良心,你還記得你從學校回來的當天,我怎麼對你講的嗎?我說你要想好,這可是你一生當中的重大決定。你說,我都想好了,大不了不上學了,那麼多人沒讀書也活得很好。你是不是這樣說的?

那不是假設嗎?是在萬一不能出去上學的情況下。

現在你應該知道了,有時候,人偏偏就會碰上那個萬一。

小魚慢慢從抽泣轉為大哭。王叔坐在一旁,有些心煩意亂。他說,你不要哭了,我也沒說事情就一定辦不成,我們過段時間再說這件事好嗎?過段時間,等我的第一批產品賣出去,肯定可以大賺一筆,到那時,我抽出一筆資金來,送你去上學,還不是小事一樁。

小魚哭著哭著,突然想起了呂阿姨說過的話:在三種情況下,男人的話不可信,一是酒桌上的話,二是你生氣時哄你開心的話,三是你傷心時替擦幹眼淚的話,除非他有白紙黑字落在你手裏。她也不知在腦子裏轉了個什麼彎,竟脫口而出:那你給我寫個條子,說你賣了產品讓我出去上學。

什麼?我憑什麼給你寫條子?我又不欠你的,我欠你的嗎?小魚,我問你,你覺得我欠你的嗎?你仔細想想,我不欠你的,這麼多年來,我們都是情投意合,你情我願,我們之間沒有什麼欠不欠的。

小魚又哭了起來。王叔還在說,小魚,我對你很失望,打什麼條子!你小小年紀,在哪裏學得這麼市儈?你以前不是這樣的,這才幾天,你怎麼就變成這個樣子了呢?我真的對你感到很失望。

小魚哭得更凶了,她被他冤枉,還在被他繼續冤枉下去,而她無從辯駁。

如果是這樣,小魚,我覺得我們還是不要再來往了,我對你負不起責,也不想再耽誤你,你今後好自為之吧。

王叔說完就要走。她多麼希望他能過來抱她一下,像以往一樣,隻要他過來抱她一下,她就原諒他算了,也不要他打什麼條子了,就按他說的,等他第一批產品賣出去後再談這件事。可他沒有過來抱她一下的意思,他站在門邊,伸出一隻手,做了個往外走的姿勢。她一動不動,像根柱子,他這才沒好氣地過來拉她,他也不拉她的手,隻是捏住她的一隻衣袖,說走吧,回去吧,回去晚了,她會盤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