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1 / 3)

十五

小魚沒想到她會在王叔的辦公室裏看到小高。其實她早該想到的,王叔一直在高山小吃店訂購盒飯,送盒飯一直是小高的差使。那天,當小高提著飯盒一頭頭闖進來時,她看見小高的嘴久久地張成○型,像含了一個熱湯圓,剛要大笑,猛地醒悟過來,原來她正坐在王叔的大腿上。這時木器廠已經下班,周圍一個人也沒有,王叔就有些肆無忌憚起來。

小高站在那裏不動,他似乎忘了他是來送飯的。王叔過去把飯盒接了過來。他揉揉鼻子,笑著對小高說,小魚經常到我這裏來玩,她很小的時候我就帶著她玩,我就像他親爹一樣。小高沒吱聲,低頭從懷裏掏出一個記帳用的髒兮兮的小本子上,展開來放在王叔的辦公桌上。王叔不付現金,隻簽單,定期結帳。

收好本子,小高望著小魚說,你還不回去吃飯!他的聲音跟以往不一樣,有點發號施令的意思,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實上,他們一直很少說話,他跟家裏任何人都很少說話。他的眼光也跟以往不一樣,那目光冷冷的,有點生氣的意思。

小魚正在想,是不是就在王叔的辦公室裏跟他吵翻算了,如果他敢出去後亂說,或者告訴麻姑什麼的,她就可以狡辯,因為她得罪了他,所以他反過來誣陷她。王叔卻在一旁說,回去吧小魚,我不知道你要來,所以也沒訂你的飯。小魚本不想走的,聽他這樣說,她很失望,她以為王叔至少會站在她一邊,幫她警告小高幾句的,沒想到他隻想趕她走,就憤憤地頂了一點:誰要吃你的飯!

小魚氣呼呼地走在前麵,小高跟在後麵。剛走到木器廠門外,小高就說,依我看,你以後還是少到這個地方來。小魚不做聲,他就繼續說,我一看就知道他不是什麼好人。

小魚悶聲悶氣地回了他一句:人家都不是好人,就你是好人。

我也是為你好,真的,你相信我,他不是什麼好東西,我看得出來。他上來拉住了她,迫使她看他的眼睛。這一次,她發現他的眼睛並不是很冷,他的眼睛其實是有溫度的。她隻看了他一眼,就飛快地轉眼去看別處,她有感覺,他還在盯著她。她輕蔑地閉了一下眼睛,以回應他的注視。但他還是在盯著她。她猛地回過頭來,瞪著他:為什麼要盯著我看?我臉上有金子嗎?

他說,我在你臉上找你父親的影子。

你不用找了,他比你強得多。

我看不見得,他為什麼要拋下你不管呢?憑這一點,就說明他人品不夠好。

不許你說他壞話,你不配,你給他擦鞋都不配。小魚喊完就跑,從來沒有人當著她的麵提到父親兩個字,更沒有人說她父親人品不夠好,她很奇怪,對於從未見過麵的父親,她本來是沒有感覺的,但有人罵他時,她卻自然而然地站到他那一麵去了。她在心裏喊道,這太不公平了,她在暗中維護他,向著他,他卻什麼也不知道。也許阿水是對的,他真的是個混蛋,也許小高也是對的,他真的是個人品不夠好的壞家夥,但她有什麼辦法呢?她不能選擇自己的父親母親,她要是能選擇,阿山,還有那個家夥,她統統不要,她誰都不要。不知是傷心,還是憤怒,她突然很想大哭一場。她找了個沒人的地方,蹲在路邊,腦袋埋在膝蓋上,她真的嗚嗚大哭起來。

小高跟了過來,站在她身後,伸出一隻手,在空中猶豫了一會,又放了下來。走吧,回家去吧,她們在等你吃飯。

她頭也不抬,在自己的臂彎裏嗚嚕嗚嚕地罵:滾!你滾!我不要跟你說話。他不滾,還是站在那裏。

不要哭了,以後誰要是欺負你,你告訴我,我打架很厲害的。他似乎想安慰她,但她仍然覺得他在看她的笑話。

她猛地抬起頭來,凶巴巴地衝他大聲嚷道:我的事不要你管,你以為你是誰?你沒有資格管我的事,你要是再管,小心我對你不客氣。

他似乎被她的樣子嚇壞了,不知所措地看著她,看了一陣,他低下頭,甩動著盛盒飯的籃子,頭也不回地走了。她看著他的背影,慢慢蹲下去,又嚶嚶地哭了起來。

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小魚發現,小高沒有把他在木器廠看見的事情告訴家裏。她不明白他為什麼要替她保守這個秘密,再說,那也算不上秘密,她隻不過坐在王叔的腿上,這沒什麼大不了的,家裏人誰都知道,她從小就深得王叔喜愛,他帶她去遊泳,為她上山摘酸梅,下河捉泥鰍。她甚至希望他告訴家裏,到那時,他會看到,他的告密不僅得不到諂媚後的報償,反而會遭來家人的鄙視。

過了幾天,小吃店來了個客人,隔著老遠,小高就笑嗬嗬地迎了出去。那是個漂亮女子,小魚隻看了一眼,就有個感覺,她比霧落最有名的阿水也差不到哪裏去,隻不過不象阿水那麼時髦而已。小高帶著她,興奮地來到麻姑麵前,介紹說,她叫春兒,是我姑表妹。

麻姑一聽是親戚,十分熱情,拉著她問長問短,小高在一旁死死盯著春兒,春兒卻不看他,望著麻姑對答如流。她告訴麻姑,她的母親和小高的父親,是外公僅有的一雙兒女,他們姑表兄妹從小就走得很近,像親兄妹一樣。麻姑說怎麼以前沒聽小高講過呀?春兒瞟了一眼小高說,表哥現在到城裏來了,想甩掉我們這些鄉下的窮親戚,上次他回去我跟他說,你不認我這個表妹,我偏要認你這個表哥,把他嚇得話都說不出來了。麻姑嗬嗬笑著,有點不知說什麼好。春兒接著說,她在開玩笑呢,她是來城裏聯係收黃薑的藥材商的,順便來看看小高表哥,還有表嫂,還有你老人家。春兒一張嘴像抹了蜜,麻姑給她哄得眉開眼笑,小魚注意到,有那麼幾次,春兒的眼睛像椎子一樣,死死地盯在阿山身上,麻姑卻隻顧高興,根本沒有留意她的眼神。她笑著笑著,就給小高批了半天假,讓他帶著春兒去逛逛街。小高一聽,扯下袖套就往外走。

一直到很晚,麻姑都準備睡覺了,小高和春兒才意氣風發地回家。春兒說,她找到藥材商了,事情也談好了,下個月,藥材商就進山去,到時恐怕要麻煩小高表哥帶他進去,因為那人不識路。麻姑滿口答應下來。

因為家裏來了客人,阿水也被叫回來了。飯桌上,小高問阿水,那個募捐箱現在大概有多少錢了。阿水說她也不知道,因為募捐箱打不開,得等到開工那天,用氧焊割開才知道。她停了一下說,不過,我感覺裏麵已經有不少錢了,前幾天我又去捐過一次,感覺鈔票塞進去的時候,不像剛開始,有掉下去很深的感覺,這次是塞進去的感覺,也難怪,政府為了表示支持這一民間義舉,已經組織過好幾次大型捐款活動了,電視台還來攝了像呢,領導都在鏡頭麵前帶頭捐了款,都是大票麵的。

小高說,我是不是也該去捐點款,好歹我也算是霧落人了。

說到捐款,阿水就來了精神,她說當然應該呀,每個霧落人都應該去捐點款,特別是你們這些小業主,連那些小學生都把早點錢省下來往裏丟呢,未必你還不如一個小學生。

麻姑卻不吭聲,她至今都沒去捐過一次款。她對阿水說,你捐了就行了,你就代表我們家了。阿水也不勉強她,她知道她是個十足的慳吝鬼,她開著早點鋪,卻連免費供應“霧落陽光”委員會一次早點的行為都沒有過,阿水都有點替她害臊了,要知道,霧落街上,開餐館的,開五金店的,開建材店的,都很慷慨地向委員會免費提供過他們所需要的東西,隻有麻姑,一毛不拔,還振振有詞:我連女兒都搭進去了,還要怎麼樣呢?好像阿水已經賣給了委員會,再也沒了自由似的。

也許因為這天的話題是募捐,阿水和小高出奇地融洽。他們討論著怎樣割開捐款箱的問題。小高似乎對捐款箱十分有興趣:那東西是金屬的,割開時肯定會發出很大的聲音,豈不是吵死人?那東西到底是銅的還是鐵的,成本不低吧?依我說,有錢造這麼貴的東西,還不如把這筆錢拿來買玻璃,你們不是要好多玻璃嗎?

說到這裏,阿水笑起來,她忍不住說,告訴你們也無所謂,反正大家都是自己人,那東西根本不是用金屬做的,隻不過表麵做了一下處理,實際上就是普通鐵皮,但它的座基很結實,一般人是弄不動它的,得有專門的工具,這是我們在外麵請教了專家才弄成的。

那電線杆上的攝像頭是怎麼回事,它真的日夜監視著捐款箱嗎?

這個嘛!阿水看了他一眼,警惕地說你問這些幹什麼,應該是那樣吧,說實在的我也不懂,那東西裝上去以後就沒人管過它。

麻姑在一旁捶著肩膀,撇著嘴對小高說,你才是管得寬呢,公家的事,自然有人去管,跟你什麼相幹!

這段日子麻姑老喊肩膀疼,一天到晚不是捶肩膀就是甩胳膊。有一次,她甩著甩著突然停了下來,眼睛發直,自言自語:老天!莫不是又要發大水了吧?她想起那年,把她們衝到霧落來的那場大水,那一回,她也是有預兆的,一開始是眼皮跳,然後就是莫名其妙地頭暈,暈得天旋地轉,躺在床上一動也不敢動。阿水批評她:不要一天到晚神神道道的,你那症狀不過是眩暈症,在西醫上講,就是美尼爾氏綜合症。麻姑很生氣,照阿水這麼說,她的身體就沒有一點靈異的功能了?她不相信,她總覺得她的身體跟人家不一樣,渾身都是密碼,處處都能接受神靈給她的信號。

阿水一邊替麻姑揉肩膀,一邊說,關於捐款箱的事,不能給你們講太多了,那都是我們委員會的機密。又對麻姑說,你該不是得了頸椎病吧?人到了這個年紀,頸椎腰椎都容易出問題的。

麻姑一把推開她的手說,你才得了頸椎病呢?你們隻知道生病生病,不知道生病其實是人的報應。有些人前生不孝順,今生就得不孕症斷子絕孫,有些人前生害人家夫妻不和睦,今生就做寡婦受孤獨。

春兒這時才開腔:剛才您說恐怕要發大水,我倒想起一件事來,最近我們那邊山上的猴子都不見了呢,不知道突然一下都跑到哪裏去了。還有蛇,以前從來沒有看到過那麼多蛇,都處都是,田裏,路上,樹上,成群結隊,連廚房裏都有,大家都說,怕是要出什麼事了。

她的表情像在懇求麻姑給她開一張藥方。麻姑卻淡漠地說,猴子算什麼?以前不光有猴子,還有老虎呢,現在還有誰見過老虎?以前有野人,現在根本就沒聽說過,以前山上有幾人都抱不過來的樹,現在還有嗎?現在能找到兩人抱的樹,就稀奇得不得了。

春兒還在努力把麻姑往自己的話題上拽。最近還有一種很古怪的鬆毛蟲,又黑又長,趴在鬆樹枝上,猛一看還以為是樹枝,搖下來一看,有香腸那麼粗,隻要有那種蟲子爬過,過不了多久,那樹就一點一點把葉子掉光了,枯死了。

一桌人聽得毛骨悚然:怎麼全是些怪東西呀。

阿水說是的,我前些時候聽說過,下麵修了好大一個電站,大壩把長江攔腰隔斷了,水位一下子漲了幾十米,好多山經不住大水日夜浸泡,滑坡了,山上的村子也跟著消失了。

那人呢?麻姑著急地問。

人早就走了,也有些不願走的,死活要留下來,跟房子一起泡到水裏去了,也有人挨到最後才走,臨走前還不忘到屋後山坡上挖一棵樹背在背上。

我們霧落不會被大水泡起來吧?

廢話,霧落要是泡起來了,小半個中國都泡起來了,我們這裏多高啊,光是一個五峰山,汽車就要轉三十六道彎才能爬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