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2 / 3)

小高在一旁說,那可不一定,水漲起來是不用轉彎的,水漲起來像箭一樣快,說來就來了。

難道你希望霧落也像那些村子一樣消失?難道你現在不是霧落人?阿水睜大眼睛瞪著小高,一副受了傷害的樣子。

我無所謂,消失也不是我一個,活著也不是我一個。

都像你這樣想,霧落早就完了!阿水把碗一推,告別的話都沒說,一閃身就出去了。

這天晚上,很晚了,小魚被一陣奇怪的聲音驚醒。她睜開眼睛,躺在床上,仔細辯認了一會,那聲音一會兒像哭,一會兒像笑,間或還有說話的聲音,她聽出來了,那聲音來自客廳,那裏正是春兒睡覺地方。她躡手躡腳地爬起來,從門縫裏看出去,春兒和小高麵對麵坐著,春兒捏著手絹,看樣子在哭,小高低著頭,悶悶地坐著,偶爾抬頭對她輕聲說句什麼。

第二天,小魚把晚上的情景對王叔講了。王叔說那個女的是不是小高的表妹我不知道,但我看見他們在街上手拉手了,哪有這樣的表兄妹!我也有表妹的,我從來沒有跟表妹拉過手。這也沒什麼稀奇,都怪你們家阿水,自作聰明,肯定是她拆散了人家,你看著吧,終有一天,她會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的。

春兒要走了,小高送她去車站。她提著兩個脹鼓鼓的大塑料袋子,裏麵裝著麻姑送給她的東西:兩床半舊的床單和枕套,一件領口鬆馳再也立不起來的毛衣,兩雙鞋跟歪掉的皮鞋,以及許多顏色鮮豔的化纖麵料衣服,多半是阿水淘汰下來的。另一個袋子裏裝著阿山剛剛炸出來的春卷花卷芝麻球。小魚遠遠地跟在後麵,她突然想看看他們在街上手拉手的樣子,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想驗證一下王叔說的話,還是想要揭穿什麼東西。

就要進車站了,春兒突然停下來。小魚猛地收住腳步,藏了起來。

小高說,走吧,再忍耐一陣,就快了。

春兒扔下一隻袋子,大聲說,她把我當什麼人了,她以為我是撿破爛的吧?我就是不穿衣服,在家打光身子,也不會去穿她那些破爛貨。她覺得還不解恨,又對著那個袋子踢了一腳。

何必呢?已經提了這麼遠,拿回去送人也是個人情嘛。小高想去撿起來,春兒搡了他一把,他差點摔倒。他們麵對麵站著,你望著我,我望著你,望了一會,春兒猛地撲到小高懷裏,小高怔了一下,使勁推她,她不讓,偏要往他懷裏拱,他沒辦法,隻好任她去。

小魚突然有股衝動,她不要再藏了,她想走過去,從他們麵前走過去,她想看看小高的反應。

她真的走出來了。小高一抬頭,正好碰上小魚的眼睛。他的臉倏地紅了,他就那樣越過春兒的肩頭,一動不動地望著小魚。

小魚一聲不吭地從他們身邊走了過去。她回過兩次頭,第一次,她看見小高的兩隻手從春兒身上拿下來了,他兩手空空地望著她,好像她帶走了他的什麼東西。第二次,她看見春兒也在回過身來望著她,他們兩個人一起望著他,像兩個正玩得帶勁的孩子,突然被人搶去了手中的玩具,心頭茫然,不知所措。

不大一會,小高趕上來了。這天小魚不必到日雜山貨店的櫃台上去,她奉命到附近的一個窯上去,她要去看看那邊是不是快出貨了,訂貨合同上寫的是等這一次出窯後就送貨,但她們銷得很慢,原來的窯貨還在店裏堆得滿滿的,自從外麵來了許多新的瓷器以後,她們店裏的東西就不大銷得動了。那些新的瓷器真是好,又薄又輕,迎亮一照,幾乎是透明的,不像這些窯上出來的東西,又厚又笨,還淨是雀斑一樣的小疵點。

小高說,我陪你去窯上吧。

小魚沒吱聲。他走在她的旁邊。其實,她並不反感他陪她去窯上,雖然不遠,但必須經過一段山路,她不怕別的,就怕那些人家的狗,冷不丁竄出來,膘肥體壯,目露凶光,不咬斷你的腿不罷休似的。麻姑早就教給了她一個絕招:見狗來了,千萬不要跑,要彎下腰去,不管心裏多怕,都要彎下腰去,裝出撿石頭的樣子,狗最怕人這一招。雖然有了這一招墊底,小魚還是害怕,她總是沒膽量在狗撲過來的時候彎下腰去,總是嚇得魂飛魄散,拔腿就跑,結果,那狗在她後麵跑得更快。

小高說,春兒要出嫁了,她不喜歡嫁到那麼遠的地方去,所以哭起來。

我知道,也許她更願意嫁給你。幾乎是脫口而出。他呆住了,她也被自己的話嚇了一跳。

你怎麼能這樣說?

王叔也這麼說。小魚想也沒想,又把王叔也供了出來。

你不要聽他的,他不是什麼好人,是好人就不會那樣對你。

哪樣對我?我覺得他對我很好,從來沒有誰對我那樣好過。

我不會把你的事告訴別人,你也不要把今天看到的事說出去,好嗎?

在他沒說這句話之前,小魚真的沒想過要把今天的事情告訴誰去,但他的話剛一說出來,她馬上意識到,她也許可以拿這件事跟他交換一點什麼的,她突然覺得這是一個機會,雖然她還不知道她想換點什麼,但她決定想一想,看看她還需要一點什麼?

她轉動著眼珠,腦子裏飛快地搜索起來,她還需要什麼呢?她有什麼心願沒能滿足呢?她首先想到了圍巾,馬上又覺得圍巾太小了,不值得拿這麼重要的情報來換。接著又想到了衣服,馬上覺得衣服還是太小了,而且她也沒發現特別想買的衣服。就在這時,她看到前麵有一個穿著校服的小女孩,那天並不是周末,她卻穿著校服慢騰騰地走在街上,她一眼就看出來了,她也是個輟學的孩子,至少是個逃學的孩子,她終於想起她的讀書計劃來了,王叔答應她,木器廠掙下來的第一筆錢就拿出來送她出去讀書,但她不知道那第一筆錢要什麼時候才能掙回來,她突然想要小高也來出一點,給王叔減輕一點負擔。所以她很幹脆地說,你給我一筆錢吧,我要去山外讀書,你給了我錢,我就什麼也不說。

你怎麼能敲詐我?名義上講,我還是你父親!

實際上你既不是我父親,也不是我母親的丈夫。

小高站在那裏,他這時才感覺到,他低估了這個一直不大說話的孩子,她好像什麼都知道,而他卻一直以為,她還是個孩子,她還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懂得,現在看來,她甚至比他懂得還要多。

如果我說我沒有錢呢?你也知道,錢都在你外婆手裏,誰也休想拿到半分錢。我給你一個月時間,一個月以後,你至少給我第一學年的借讀費,不算多吧?

你是我繼父,這也是你應該做的。

小高站在那裏,看著小魚的背影漸漸遠去。他在心裏說,想要我拿出錢來,門都沒有!他想到了自己每天從營業收入裏抽出的那點錢,他一直都在膽戰心驚地為它們找尋找安全的藏身之所,這次他終於找到最安全的地方了,他托春兒給父親捎去了一包旱煙,誰也不會碰他的旱煙,連春兒都不會去碰,但父親會知道,他的錢藏在最大的一匹煙葉裏,父親抽煙前,會非常小心地展開煙葉,以便均勻地往煙葉上噴口水,這時他就會看見那些錢。他想他積累了這麼長時間,也才將近千把塊錢,憑什麼要拿出來貢獻給她呢?

他一個人怏怏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覺得今天真不是個好日子,偏偏就叫這個小丫頭撞上了。他沒有直接回到小吃店,而是順便拐到了募捐箱那邊,他在街邊蹲下來,他想看看到底有沒有人捐款,都捐了多少。

蹲了一會,他看見幾個小孩子跑了過來,他們將耳朵貼到募捐箱上,敲一陣聽一會,聽一會敲一陣。一個說,我聽見錢的聲音了,像一大鍋豆子,嘩嘩啦啦。另一個說,我也聽見了,是像風吹樹葉的聲音,刷刷刷。還有一個說,我都聽見了,像豆子的是硬幣,像樹葉的是紙幣,我敢說,這裏麵有很多錢,上次,我親眼看見那個當官的往裏麵丟了張一百元的,還有些人丟了五十元的,十元的。

沒等孩子們離去,小高就起身走了,因為有幾個人路過他身邊,很奇怪地看了他幾眼,又順著他的視線看了看募捐箱。他覺得他必須走了。

十五

沒過多久,阿水和她倒黴的初戀情人在小河裏野合的故事迅速傳遍了大街小巷。他們很簡單就搞清了那兩個人的身份,因為他們繳獲了兩套衣服,他的證件在口袋裏,她的鑰匙圈上有鑲在塑料盒裏的小照,也許他們說不出她的名字,但他們都知道那張漂亮的臉。

盡管有“霧落陽光”這一冠冕堂皇的理由,人們仍然無法原諒這一對男女,他們甚至開始懷疑“霧落陽光”是否是一個大騙局,是否是這對不知廉恥的男女用來積聚財富的卑鄙手段。他們甚至準備提前割開捐款箱,拿回自己捐出的錢。他們真的來到政府門前,黑壓壓地坐了一片,他們說,是政府鼓勵他們出來捐款的,讓他們把自己的血汗錢捐給這樣一對狗男女,難道政府也鼓勵他們通奸?鼓勵他們打著一個從來沒聽說過的幌子出來騙錢?難道這種道德敗壞的人也是可以信任的?他們現在不相信那個什麼計劃了,也不相信政府了,他們隻相信自己的錢,他們要拿回自己的錢,哪怕把這些錢拿回去喝酒呢,他們願意,他們也有這個權利。坐了很久,政府大院裏出來兩三個表情嚴肅的人,站在他們中間的那一個說,“霧落陽光”與這兩個人的行為是兩碼事,就算他們個人有什麼不當的行為,但他們的事業是經過了多方論證的,是正義的,也是善舉,兩件事不能混為一談,打個比方,你在家裏不夠孝敬老人,或者欺騙了自己的愛人,或者偷偷拿了人家的東西,但你種出來的糧食還是可以吃的,你種的糧食並不會因為你的錯誤行為而有任何變質。那個人的話剛一說完,底下就哄地一聲笑了起來,靜坐了幾個小時的嚴峻氣氛毀於一旦。那個站在中間的人繼續說,幸虧是我,我理解你們,我知道你們想要什麼,要是別人,早就通知公安局把你們抓起起來了,為什麼呢?因為你們今天是拿著武器坐在這裏示威,這是什麼性質呢?話音剛落,那些人馬上嗖地一聲,把所謂的武器藏進懷裏,他們沒想到,原來準備拿來割開捐款箱的工具,在官員的眼裏竟成了武器,這太嚇人了,他們可沒準備做那種大事,他們隻想打開捐款箱,拿回自己的錢而已。而且他們的工具也十分可笑,無非是些菜刀和鋸條什麼的,他們知道這些東西打不開那個金屬的捐款箱,但他們總要做做樣子,他們不能空口說空話。他們紛紛站起來,三三兩兩往回走,邊走邊議論:還是回去吧,跟政府打交道,不是這麼容易的,弄不好就誤會了,武器?!那可不是好玩的,要掉腦袋的,為這點錢掉腦袋,不劃算。

盡管如此,“霧落陽光”委員會還是決定提前行動,他們覺得,隻有讓工程盡快動工,讓霧落盡快溫暖起來,光明起來,才能打消這些人的憤怒和懷疑,也才能挽回“霧落陽光”日漸下跌的人氣,以及秦自清總指揮漸漸化為烏有的威信。

阿水又一次成為全城的焦點人物,這是繼她當年和海市佬的私奔事件之後,第二次成為全城的議論中心。這一次,麻姑表現得惴惴不安,說到底,私奔隻丟自己人的臉,而通奸,丟臉的還涉及到另一個家庭,另一個女人,她知道這事是不會平平靜靜地結束的,一天不爆發,她就一天放不下心來,可偏偏那爆發的日子遲遲沒有來臨,每天每天,她簡直生活在緊張的等待和盼望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