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有一陣子,小高提出要回一趟老家,因為他父親過生日。麻姑同意了,還替他準備了豐盛的禮品,交代他在家多玩幾天再回來。
小高一走,麻姑就流著淚感歎:人人都有娘家,人人都有父母親人,就我沒有。
一直以來,麻姑都喜歡念叨一句話:可憐我呀,六親五眷皆無靠,老來他鄉做遊姑。可憐我呀,苦命人,沒有娘家沒有親。小的時候,小魚以為這是一句古老的歌謠,後來才知道,這是麻姑在感歎自己的命運。的確從沒聽說過麻姑的娘家人。
有一天,街上來了個耍猴的,麻姑揣上兩毛錢,蹲在街頭看了一下午,回來時眼淚汪汪的,跟著就病了,躺在床上哼哼嘰嘰地哭,把家人嚇了一跳。原來那猴子撩發了她的思鄉之情,她硬說那猴子是從她娘家那邊來的,說不定就是她小時候經常看見的那隻,要不,那猴子不會死死地盯著她,拉都拉不走。她認定那猴子有話要對她說,但他們割了它的舌頭,它有口不能言,就像她,有腳不能走,有家不能回。小魚不相信,就算那猴子是從她娘家來的,是她小時候見過的那隻,那也不是一隻猴子,而是一隻猴子精了,因為猴子的壽命比人短得多。麻姑還是不信,她說她全想起來了,那就是她娘家的猴子,她娘家就出那樣的猴子。她說她什麼都想起來了。在她娘家那邊,到處是山,山上有樹,樹上掛著猴子,冷不防跳下來搶人手上的果子吃。那時小魚的外公已經從船廠退休了,正迷戀上了象棋,成天在街上纏著別人下殘局。麻姑跟外公鬧著要回去,她說她一定要回去一趟,她要去看看她的親人,她這輩子不看他們一眼,死都不會閉上眼睛。
外公被她纏得不耐煩,大聲吼她:你哪來的娘家,你別忘了你是九歲就到我們家來的,這麼多年來,從來沒見過你娘家人的影子,你要是真的還有娘家,你倒說說看,你娘家在哪裏,那地方叫什麼名字,你娘家還有些什麼人,你倒是說出來我們聽聽啊。
麻姑被吼得張口結舌。外公得意地說,我鑽研象棋你還有意見,告訴你,沒文化的人最容易得老年癡呆症。
麻姑後來對小魚說,記性就象一塊門板,門板這邊的事都記得,門板那邊的事卻一點都想不起來。
麻姑的記性始於十二歲那年。她記得那天她在家織布,突然一陣大風,她新織的布被那陣奇怪的大風吹走了,她跑出來追,那塊布像長了腿似的,一路飄飄停停,最後落在村東頭一棵樹上。麻姑在村東頭看見了一個貨郎擔子,就是挑著擔子賣雜貨的人,兩個帶玻璃的大箱子裏,裝滿了胭脂花粉。麻姑一看就著了迷,連掛在樹上的布都忘了取。她沒有錢買,隻好跟著貨郎擔子走,一路走一路看,不知不覺就出了村。也不知走了多久,餓了,貨郎擔子給她買個燒餅,乏了,貨郎擔子拿出貨櫃裏的東西,一樣一樣戴在她的頭上和身上,把她弄得像一隻花斑鳩。後來,貨郎擔子帶她來到一戶人家,他們進去歇了,吃了頓飯,她就開始犯困,歪在椅子上睡著了。等她醒來的時候,不見了貨郎擔子,一屋子的陌生人圍著她坐著,一動不動地看著她。她跳起來往外跑,那個黑臉太婆一把捉住她,打了她一頓殺威棍,然後把一隻木盆遞到她手裏,讓她快去洗衣服,洗不完衣服不許吃飯。晚上,她被安排跟一個小男孩睡在一起。
麻姑說,那時你外公才四歲多,睡覺還尿床。
對此,外公卻有不同的看法。別聽她瞎說,她是童養媳的故事聽得太多了,加上她跟我娘之間,婆媳關係處得不太好,所以就把自己想象成童養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