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的心便是這樣寒生秋水的。她又是由懷疑燈光的指示而尋得生命之路的。我又最愛她那一首:
軌道旁的花兒和石子!
隻這一秒的時間裏,
我和你,
是無限之生中的偶遇,
也是無限之生中的永別
再來時,
千萬同類中,
何處更尋你?
——《繁星五四》
以哲學家的眼,冷靜地觀照宇宙萬彙,而以詩人的慧心體會出之;一朵雲、一片石、一陣浪花的嗚咽、一聲小鳥的嬌啼,都能發見其中妙理;甚至連一秒鍾間所得於軌道邊花石的印象,也能變成這一段“神奇的文字”,這不叫人歎賞嗎?而且這幾句詩的意義,有時連數萬言的哲學講義也解釋不出來,她隻以十餘字便清清楚楚表出了。不是她文筆具有澄澈的特長,哪能到此呢?
澄澈的文字,每每明白爽朗,條暢流利,無觀之刺目,讀之拗口之弊。有人因此不滿於冰心文字,將它也比之“水晶球”,其實冰心文字決不像水晶球之一覽無餘,而是很深沉的。別人的“非水晶球”文字,或深入深出,或竟淺入深出,冰心的文字隻是深入淺出。
澄澈之水,每使人生寒冷的感覺,澄澈之文字亦然。她的筆名取“一片冰心在玉壺”之意,即足見其冷了。而詩中冷字尤數見不鮮。“我的朋友,對不住你,我所付與你的慰安,隻是嚴冷的微笑”、“我的朋友,倘若你憶起這一湖春水,要記住他原不是溫柔,隻是這般冰冷”。有些人遂又批評她專一板起臉說冷冰冰的教訓。其實凡思想透徹的人,理智無不豐富,理智是冷的,所以冰心文字有一點兒冷。但它的冷非但不使你感覺難受,反而像夏日炎炎中,走了數裏路,坐到碧綠的葡萄架下,嚐一杯冰淇淋那麼舒服。
澄澈的水隻能歎賞,不可狎玩,所謂“淨不敢唾”即是此意。讀冰心文字,每覺其尊嚴莊重的人格,映顯字裏行間,如一位儀態萬方的閨秀,雖談笑風流而神情肅穆,自然使你生敬重心。因此也有一些無聊文士,笑她除母親的愛即不敢寫。其實她結婚後,文字還保有此種特色。
二、淒美 冰心文字之淒美,由其稟賦而來。這在她詩文裏表現甚多,“滿蘊著溫柔,微帶著憂愁”,“我隻是個弱者,光明的十字架,容我背上罷。我要拋棄了天性裏,暗淡的星辰”,“詩人投筆了!微小的悲哀,永久遺留在心坎裏了”。而煩悶的時候她寫給她姊姊的信,把她易感的心靈描寫得更為詳細。大概天才乃人類中之優秀分子,其神經組織也比較纖細密致,一有外界的刺激便起反應。甚至常人以為不必悲者而天才引為悲,不必樂者而天才引以為樂,歌哭無端,狀如癲癇,昔人有名句雲“哀樂偏於吾輩多”便是指此而言。況以宇宙論之:哪怕時空無盡,仍然不免成住壞空之劫。以人生論之:生老病死的根本悲劇,貴如秦皇、漢武,聖哲如孔子、蘇格拉底,智慧如所羅門,英雄如亞曆山大、拿破侖,也不能避免;而日常生活亦“不如意事常八九”,庸碌的人昏昏沉沉,醉生夢死,倒也不大覺得,聰明的人則事事都生其感慨。所以“悲秋”呀,“傷春”呀,都是詩人鬧出的花樣。而“愁”呀,“悶”呀,“悲哀”呀,“苦痛”呀,也幾乎成為詩人字典裏最多的名詞了。像冰心那樣溫柔美滿的環境,實無“痛苦”可言,但她是個詩人,她的神經便不免易於激動;她又是個女子,更具有女性多愁善感的特征,她的心琴彈的是莊嚴愉樂,縹緲神奇的音樂,卻常常滲漏幽怨的悲音,便是這個緣故。
她的悲哀是溫柔的悲哀,有人批評它是絨樣的、嫩黃色的。讀她的詩,每如子夜聞歌,令人有無可奈何之歎;又如明月空江之上,遠遠風送來一縷笛聲,不使你感觸到淚下,隻使你悄然動心,悠然意遠;又如俞平伯論江南寒雨“使你感覺悲哀,但我們平常所謂悲哀,名說而已,大半夾雜著煩惱,隻有經過江南兼旬寒雨洗濯過的心,方能體驗得一種發淺碧色,純淨如水晶似的悲哀”。
魚兒上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