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麵上一個小蟲兒飄浮著——
在這小小的生死關頭,
我微弱的心,
忽然顫動了!
——《春水一○四》
談笑著走下層階,
斜陽裏,
偶然後顧紅牆,
前瞻黃瓦,
霎時間我了解什麼是“舊國”了,
我的心靈就此淒動了!
——《春水八六》
冰心淒美的風格在這些詩裏具體地表現出來。
冰心的小詩都是些自由無韻詩。在新詩試驗時代這種詩作者甚眾,現在都被時間淘汰了。但冰心的詩卻有長久存在的價值,因為她的價值在內容,不在形式。即以形式而論,她的詩也有幾端不易及處。
第一,她是主張“中文西文化,今文古文化”第一人。這方法試驗而成功者,後來有徐誌摩,而最早則為冰心。
夢未終!
窗外日遲遲,
堂前又遇見伊!
牽牛花!
昨夜夢魂裏攀摘的悲哀,
可曾身受麼?
——《春水一一七》
前三句全是舊詞腔調,但有後邊幾句一襯托,反而覺得有一種新鮮風味了。
第二,讀者每謂冰心是女作家,故文字明秀有餘,魄力不足,這實是大謬不然的話。冰心文字力量極大,而能舉重若輕,正如她自道:“春何曾說話呢?但她那偉大潛隱的力量,已這般的溫柔了世界了。”現在再舉《寄小讀者》一則為例:“天上的星辰,驟雨般落在大海上,嗤嗤繁響。海波如山一般的洶湧,一切樓屋都在地上旋轉。天如同一張藍紙卷了起來。樹葉滿空飛舞,鳥兒歸巢,走獸躲到他的洞穴,萬象紛亂中,隻要我能尋到她(指母親),投到她的懷裏……天地一切都信她!她對於我的愛,不因著萬物毀滅而變更!”記得法國法朗士(A.France)的《伊壁鳩魯的花園》(Le Jardin D'E'picurien)有一篇文字描寫地球末日的慘狀,極其淒慘動人,然而寫得還很吃力,不像冰心將這般大文字,這樣輕鬆自在地寫出來。你看她的:
小島嗬:
何處顯出你的挺拔呢?
無數的山峰,
沉淪在海底了。
一篇滄海桑田,陵遷穀變的地質學上的大問題,別人不知要糟蹋多少文字來寫,她隻用十餘字,便給人一個完全的概念,逼人的印象!
萬頃的顫動——
深黑的島邊,
月兒上來了。
生之源,
死之所!
——《繁星三》
有位讀者說讀此詩時覺得骨髓裏迸出寒戰,我想隻要神經纖維沒有失去彈性的人,都會感覺詩中的力量吧。
第三,她的詩筆恬適自然,無一毫矯揉造作之處。“隻這一支筆兒;拿得起,放得下,便是無限的自然。”然而能有這樣本領的人卻很少。
陽光穿進石隙裏,
和極小的刺果說:
“藉我的力量伸出頭來罷,
解放了你幽囚的自己!”
樹幹兒穿出來了;
堅固的磐石,
裂成兩半了。
——《繁星三六》
這與胡適的《威權》,同樣用意,與郭沫若那些帶反抗精神的詩也差不多。但《威權》還沒有冰心寫的這樣自然,而郭氏那些叫囂喧呶的作品,更比不上了。
第四,清麗潤秀,表現女性作家特色。如:
清曉的江頭,
白霧濛濛,
是江南天氣。
雨兒來了——
我隻知道有蔚藍的海,
卻原來還有碧綠的江
這是我父母之鄉!
——《繁星一五六》
(選自《中國二三十年代作家》,1979年台灣純文學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