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四·情思 冰心女士的小詩(1 / 3)

輯四·情思 冰心女士的小詩

五四運動發生的兩年間,新文學的園地裏,還是一片荒蕪,但不久便有了很好的收獲。第一是魯迅的小說集《呐喊》,第二是冰心女士的小詩。周作人說他朋友裏有三個有詩人天分的人,一是俞平伯,二是沈尹默,三是劉半農,這是就他的朋友的範圍而說的。我的意見可不如此。我說中國新詩界,最早有天分的詩人,冰心不能不算一個。

冰心最初在《晨報》上發表了幾篇散文,引起讀者的興味。後來她在文學研究會主辦的《小說月報》發表了短篇小說《超人》,大家更對她的天才驚異。民國十年至十一年之間,她又在北京《晨報》副刊陸續披露了《繁星》和《春水》。於是她更一躍而為第一流的女詩人了。

冰心的作品真像沈從文所說“是以奇跡的模樣出現”的。當胡適的《嚐試集》發表之後,許多中年和青年的詩人,努力從舊詩詞格律解放出來而為新文藝的試驗。或寫出了許多似詩非詩,似詞非詞的東西;或把散文拆開,一行一行寫了,公然自命為詩;或則研究西洋詩的體裁,想從中間擠取一點養料,來培植我們新詩的萌芽。在荒涼寂寞的沙漠中,這一群探險家,摸索著向著“目的地”前進。半途跌倒者有之,得到一塊認為適意的土地而暫時安頓下來者有之,跌跌撞撞,永遠向前盲進者有之,其勇氣固十分可佩,而其所為也有幾分可笑。冰心,卻並沒有費功夫於試探,她好像靠她那女性特具的敏銳感覺,催眠似的指導自己的徑路,一尋便尋到一塊綠洲。這塊綠洲有蓊然如雲的樹木,有清瑩澄澈的流泉,有美麗的歌鳥,有馴良可愛的小獸……冰心便從從容容在那裏建設她的“詩的王國”了。這不是件奇跡是什麼呢?

自從冰心發表了那些圓如明珠,瑩如仙露的小詩之後,模仿者不計其數。一時“做小詩”竟成為風氣。但與原作相較,則麵目精神都有大相徑庭者在:前者是天然的,後者則是人為的;前者抓住刹那靈感,後者則借重推敲;前者如芙蓉出清水,秀韻天成,後者如紙剪花,色香皆假;前者如姑射神人,餐冰飲雪,後者則滿身煙火氣,塵俗可憎。我最愛梅脫靈克《青鳥》的“玫瑰之乍醒,水之微笑,琥珀之露,破曉之青蒼”之語,冰心小詩恰可當得此語。杜甫贈孔巢父詩“自是君身有仙骨,世人那得知其故”,冰心之所以不可學,正以她具有這副珊珊仙骨!

長詩在那時尚未發達,冰心所作亦少。較長的如《信誓》、《赴敵》,氣勢似覺軟弱。後來所做如《致詞》、《紙船》、《我愛》、《歸來吧》、《往事集》序詩、《我勸你》,也不見得如何出色,所以冰心可以說是“小詩專家”。

對文學的賞鑒,別人的話,都不如作者自己說的確當。在這裏我又要老實不客氣地借用冰心自己的批評了。她論泰戈爾文字有兩點,一曰“澄澈”,一曰“淒美”——《遙寄印度哲人泰戈爾》——誰說這不是我們女詩人的夫子自道呢?我們千百字的批評都搔不著癢處的,這兩句話不是直探驪珠似的說了出來呢?

一、澄澈 文字的澄澈與思想的澄澈是有關係的。我很愛朱子的“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冰心的係統思想,便是她汩汩不盡的文字之靈源。我又愛柳子厚《小石潭記》:“下見小潭,水尤清洌,石以為底……潭中魚可百許頭,皆若空遊無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怡然不動,俶爾遠逝,往來翕忽,似與遊者相樂。”文學的對象是人生,人生如海洋,各種人事波詭雲譎,氣象萬千,普通作表麵的描寫,每苦不能盡致,而冰心思想則如一道日光直射海底,朗然照徹一切真相,又從層層波浪之間,反映出無數的虹光霓彩,使你神奪目眩,渾如身臨神秘的夢境!

父親嗬!

我願意我的心,

像你的佩刀,

這般的寒生秋水!

——《繁星八五》

知識的海中,

神秘的礁石上,

處處閃爍著懷疑的燈光呢。

感謝你指示我,

生命的舟難行的路!

——《繁星八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