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四·情思 北風(1 / 2)

輯四·情思 北風

——紀念詩人徐誌摩

天是這樣低,雲是這樣黯淡,耳畔隻聽得北風呼呼吹著,似潮,似海嘯,似整個大地在簸搖動蕩。隔著玻璃向窗外一望,哦,奇景,無數枯葉在風裏渦漩著,飛散著,帶著顛狂的醉態在天空裏跳舞著,一霎時又紛紛下墜。瓦上,路旁,溝底,狼藉滿眼,好像天公高興,忽然下了一陣黃雨!

樹林在風裏戰栗,發出淒厲的悲號,但是在不可抵抗的命運中,它們已失去了最後的美麗,最後的菁華,最後的生意。完了,一切都完了!什麼青蔥茂盛,隻留下灰黯的枯枝一片。鳥的歌,花的香,虹的彩,夕陽的金色,空翠的疏爽……都消滅於鴻蒙之境。這有什麼法想?你知道,現在是“毀壞”統治著世界。

對於這北風的猖狂,我驀然神遊於數千裏外的東北,那裏,有十幾座繁榮的城市,有幾千萬生靈,有快樂逍遙的世外仙源歲月,一夜來了一陣狂暴的風——一陣像今日卷著黃葉的風——這些,便立刻化為一堆破殘的夢影了!那還不過是一個起點,那風,不久就由北而南,由東而西,向我們蓬蓬卷地而來,如大塊噫氣,如萬竅怒號,眼見得我們的光榮,獨立,希望,幸福,也都要像這些殘葉一般,隨著五千年曆史,在惡魔巨翅鼓蕩下歸於消滅!

有人說,有盛必有衰,有興必有廢,這是自然的定律。世無不死之人,也無不亡之國,不滅之種族。你試到尼羅河畔蒙非司的故地去旅行一趟。啊!你看,那文明古國,現在怎樣?當時Cheops,Chephren,Mycerinus各大帝糜費海水似的金錢,鞭撻數百萬人民,建築他們永久寢宮的金字塔時是何等榮華,何等富貴,何等煊赫的威勢。現在除了那斜日中,閃著玫瑰色光的三角形外,他們都不知哪裏去了!高四四米突、廣一一五米突的Ammon大廟,隻遺下幾根蓮花柱頭,幾座殘破石刻,更不見舊日的莊嚴突兀,金碧輝煌!那響徹沙漠的駝鈴,囁嚅在棕櫚葉底的晚風,單調的阿拉伯人牧笛,雖偶爾告訴你過去光榮的故事,帶著無限淒涼悲咽,而那伴著最大的金字塔的Giseh,有名的司芬克斯,從前最喜把謎給人猜,於今靜坐冷月光中,永遠不開口,臉上永遠浮著神秘的微笑,好像在說這個“宇宙的謎”連我也猜不透。

你再試到幼發拉底斯、底格裏斯兩河流域間參觀一次,你將什麼都看不見,隻見無邊無際的荒原展開在強烈眩人的熱帶陽光下。世界文化搖籃——美索波達尼亞——再不肯供給人們以豐富的天產;巴比倫尼尼微再不生英雄美人,賢才奇士;死海再不起波瀾;漢漠拉比的法典已埋入地中;亞述的鐵馬金戈,也隻成了古史上英豪的插話。那世界七大工程之一的懸空花園,那高聳雲漢的七星廟,也隻剩下一片頹垣斷瓦,蔓草荒煙!

試問你希臘羅馬,秦皇漢武,誰都不是這樣收場呢?你要知道,自從這世界開幕以來,已不知換了多少角色,表現無數場的戲。我們上台後或悲劇,或喜劇,或不悲不喜劇,粉墨登場,離合歡悲的鬧一陣,照例到後台休息,讓別人上來表演。我們中華民族已經有了那麼久長的生命,已經向世界供獻過那樣偉大的文化,菁華已竭,照例搴裳去之,現在便宣告下台,也不算什麼奇事,難道我們是上帝賦以特權的民族,應當永久占據這個世界的嗎?

這話未嚐不對,但是……

我正在悠悠渺渺胡思亂想的時候,忽聽有叩門的聲音,原來是校役送上袁蘭子寫來的一封信。信中附有一篇新著,題曰:“毀滅”,紀念新近在濟南飛機遇難的詩人徐誌摩。她教我也做一篇紀念文字。

自數日前聽見詩人的噩耗以來,蘭子非常悲痛,和詩人相厚的人也個個傷心。但看著別人嗟歎濺淚,我卻一味懷疑,疑心詩人並未死——死者是別人,不是他。他也許厭倦這個世界,借此歸隱去了。你們在這裏流淚,他許在那裏冷笑,因為我不相信那樣的人也會死,那樣偉大的精神也是物質所能毀滅的。不過感情使我不相信他死,理性卻使我相信他已不複生存了。於是我為這件事也有幾個晚上睡不安穩,一心惋惜中國文學界的損失!

我和詩人雖無何等友誼,對於他卻十分欽佩。我愛讀他的作品,尤其是他的散文。我常學著朱熹批評陸放翁的口氣說他道:“近代惟此人有詩人風致。”現在聽了他遭了不幸,確想說幾句話,表示我此刻內心的情緒。但是,既不能就懷舊之點來發揮,又不能過於離開追悼的範圍說話,這篇文章應當如何下筆呢?再三思索,才想起了對於詩人的一個回憶。好,就在這個回憶裏來追捉詩人的聲音笑貌吧……

距今二年前,我住在上海,和蘭子日夕過從,有時也偶爾參與她朋友的集會。第一次我會見詩人是在張家花園。胡適之,梁實秋,潘光旦,張君勱都在座。聚會的時間很匆促,何況座客又多,我的目力又不濟,過後,詩人的臉長臉短,我都記不清楚。第二次,我會見詩人是在蘇州。一天,二女中校長陳淑先生打電話來說請了徐誌摩先生今日上午九點鍾蒞校演講,叫我務必早些到場。那時雖是二月天氣,卻刮著風,下著疏疏的雨,氣候之冷和今天差不了許多。我到二女中後,便在校長室中,和陳校長曹養吾先生三人,等待詩人的來到。可是時間先生似乎同人開玩笑:一秒,一分,一刻過去了,一點過去了,兩點也過去了,詩人尚姍姍其來遲。大家都有些不耐煩,怕那照例誤點的火車又在途中瞌睡,我們預期的耳福終不能補償。何況風陣陣加緊,寒暑表的水銀刻刻往下降,我出門時,衣服穿得太少,支不住那冷氣的侵襲,凍得發抖,隻想回家去。幸而陳校長再三留我,說火車也許在十一點鍾到站,不如再等待一下。我們隻好忍耐地坐著,想出些閑談來消磨那可厭的時光。忽然門房報進來說,徐誌摩先生到了。我們頓覺精神一振,竟不覺手舞足蹈,好像上了岸幹巴巴喘著氣的魚,又被擲下了水,舒鰭擺尾,恨不得打幾個旋,激起幾個水花,來寫出它那時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