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詩人那天穿著一件青灰色湖縐麵的皮袍,外罩一件中國式的大袖子外套。三四小時旅程的疲乏,使他那雙炯炯發亮,專一追逐幻想的眼睛,長長的安著高高鼻子的臉,帶著一點惺忪睡意。他向陳校長道遲到的歉,但他又說那不是他的罪過,是火車的罪過。
學生魚貫地進了大禮堂,我們伴著詩人隨後進去。校長致了介紹詞後,詩人在熱烈掌聲中上了講壇了。那天他所講的是關於女子與文學的問題。這是特別為二女中學生預備的。
他從大衣袋裏掏出一大卷稿子,莊嚴地開始誦讀。到一個中等學校演講,又不是蒞臨國會,也值得這麼的預備。一個諷嘲的思想鑽進我的腦筋,我有點想笑。但再用心一聽便聽出他演講的好處來了。他誦讀時開頭聲調很低,很平,要你極力側著耳朵才能聽見。以後,他那音樂一般的調子,便漸漸地升起了,生出無限抑揚頓挫了,他那博大的人格,真率的性情,詩人的天分,都在那一聲一韻中流露出來了。這好似一股清泉起初在石縫中艱難地,幽咽地流著,一得地勢,便滔滔汩汩,一瀉千裏。又如他譯的濟慈《夜鶯歌》,夜鶯引吭試腔時,有些澀,有些不大自然,隨即一聲高似一聲,無限變化的音調,把你引到大海上,把你引到深山中,把你引到意大利蔚藍天宇下,把你引到南國蒼翠的葡萄園裏,使你看見琥珀杯中的美酒,豔豔泛著紅光,酡顏的青年男女在春風中捉對跳舞……
他的辭藻真繁富,真複雜,真多變化,好像青春大澤,萬卉初葩,好像海市蜃樓,瞬息起滅,但難得他把它們安排得那樣和諧,柔和中有力,濃厚中有淡泊,鮮明中有素雅。你夏夜仰看天空,無數星鬥撩得你眼花曆亂,其實每顆的距離都有數萬萬裏,都有一定不錯的行躔。
若說詩人的言語就是他的詩文,不如說他的詩文就是他的言語。我曾說韓退之以文為詩,蘇東坡以詩為詞,徐誌摩以言語為文字,今天證明自己的話了。但言語是活的,寫到紙上便滯了,死了。誌摩的文字雖佳,卻還不如他的言語——特別是誦讀自己作品時的言語。朋友,假如你讀盡了詩人的作品,卻不曾聽過詩人的言語,你不算知道徐誌摩!
一個半鍾頭坐在空洞洞的大禮堂裏,衣服過單的我,手腳都發僵了,全身更在索索地打顫了,但是,當那銀鍾般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著時,我的靈魂便像躺上一張夢的網,搖擺在野花香氣裏,和篩著金陽光的綠葉影中,輕柔,飄忽,恬靜,我簡直像喝了醇酒般醉了。這才理會得“溫如挾纊”的一句古話。
風定了,寒鴉的叫聲帶著晚來的雪意,天色更暗下來了。茶已無溫,爐中餘炭已成了星星殘燼,我的心緒也更顯得無聊寂寞。我拿起蘭子的《毀滅》再讀一遍。一篇絕妙的散文,不,一首絕妙的詩,竟有些像詩人平日的筆意,這樣文字真配紀念誌摩了。我的應當怎樣寫呢?
當我兩眼癡癡地望著窗前亂舞的黃葉時,不由得又想:國難臨頭,四萬萬人都將死無葬身之所,我們哪能還為詩人悲悼?況我已想到國家有亡時,種族有滅日,那麼,個人壽數的修短,更何必置之念中?
況早死也未嚐不幸。王勃,李賀,拜倫,雪萊,還有許多天才都在英年殂謝,而且我們在這樣的時代,便活到齒豁頭童有何意味。蘭子說詩人像一顆彗星,不錯,他在世三十六年的短短的歲月,已經表現文學上驚人的成功,最後在天空中一閃,便收了他永久的光芒,他這生命是何等的神妙!何等的有意義!
“生時如虹,死時如雷”,詩人的靈魂,你帶著這樣光榮上天去了。我們這個擁有五千年曆史的偉大民族,滅亡時,竟不灑一滴血,不流一顆淚,更不作一絲掙紮,隻像豬羊似的成群走進屠場麼?不,太陽在蒼穹裏奔走一整天,西墜時還閃射半天血光似的霞彩,我們也應當有這麼一個悲壯的收局!
(選自《青鳥集》,1938年商務印書館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