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四·情思 適之先生和我的關係(1 / 2)

輯四·情思 適之先生和我的關係

談起適之先生和我的關係,有同鄉和師生的兩層。胡先生是徽州績溪人,我是太平縣一個包圍萬山中地名“嶺下”村莊的人。論地理很接近。周圍“嶺下”二十裏內,言語自成係統,但和徽州話還是差得很遠。假如我打起鄉談,胡先生大概聽得懂,胡先生若說起他那績溪土白,我便半句也弄不明白了。現代人對鄉土觀念已甚淡泊,胡先生是個世界主義者,豈屑為鄉土狹小圈子所束縛?我雖不配稱為世界主義者,可是常認中國人省籍關係、親屬關係等,極妨礙政治的進步,因之鄉土觀念也極不濃厚。不過覺得我們安徽能產生胡適之先生這樣一位人物,私衷常感驕傲,那倒是不免的。

我之崇敬胡先生並不完全由於同鄉關係,所以這一層可以撇開不談。

說到師生關係,也很淺。我隻受過胡先生一年的教誨。那便是民國八年秋,我升學北京女子高等師範國文係的事。胡先生在我們班上教中國哲學,用的課本便是他寫的那本《中國哲學史》上卷。我的頭腦近文學不近哲學,一聽抽象名詞便頭痛。胡先生那本哲學史所講孔孟老墨,本為我們所熟知,倒也不覺煩難,不過當他講到墨經所謂墨辯六篇,我便不大聽得進了。再講到名家堅白同異之辨,又《莊子》天下篇所學二十一例,更似懂非懂了。胡先生點名時,常愛於學生姓名下綴以“女士”字樣,譬如錢用和女士、孫繼緒女士……,嚐使我們聽得互視而微笑。他那時聲名正盛,每逢他來上課,別班同學有許多來旁聽,連我們的監學、舍監及其他女職員都端隻凳子坐在後麵。一間教室容納不下,將毗連圖書室的扇槅打開,黑壓壓地一堂人,鴉雀無聲,聚精會神,傾聽這位大師沉著有力、音節則潺潺如清泉非常悅耳的演講,有時說句幽默的話,風趣橫生,引起全堂嘩然一笑,但立刻又沉寂下去,誰都不忍忽略胡先生的隻詞片語。因為聽胡先生講話,不但是心靈莫大的享受,也是耳朵莫大的享受。

杜威先生來華演講,每天都是胡先生擔任翻譯,我也曾去聽過一二次。杜威的實驗主義當時雖曾獲得學術界的注意,並有若幹演講紀錄刊布出來,卻引不起我鑽研的熱情,實際上是由於我的哲學根底太淺,不能了解的緣故。

記得某晚有個晚會,招待杜威,胡先生攜夫人出場。胡夫人那時年齡尚不到三十。同學們以前對我說她比胡先生大上十歲,並立一起有如母子,那晚見了師母容貌,才知人言毫不正確。師母的打扮並不摩登,可是樸素大方,自是大家風範。

可惜胡先生隻教了我們一年,便不再教了。我生性羞怯,在那上課的一年裏,從來不敢執卷到胡先生講桌前請教書中疑義,更談不上到他府上走動,胡先生當然不大認識我。他桃李滿天下,像我這樣一個受教僅一年的學生,以後在他記憶裏恐怕半點影子都不會有——但胡先生記憶力絕強,去年九月間,我赴南港,他同我談女師大舊事,竟很快喊出他教過的國文係好幾個同學名字。我以後即不稍露頭角於文壇,也許胡先生仍然依稀記得有這樣一個學生哩。

民國十七年我在上海,胡先生那時在中國公學任校長,家住江灣路。我曾和一個同學去拜望他,並見師母。胡先生正在吃早餐,是一碟徽州特製麥餅,他請師母裝出兩盤款待我們。他說:徽州地瘠民貧,州人常到江浙一帶謀生活,出門走數百裏路,即以此餅作餱糧,所以這種餅子乃徽人奮鬥求生的光榮標誌。我後來在《生活周刊》上寫了一篇謁見胡先生的報道,談及麥餅故事。後來在某種場合裏遇及胡先生,他稱讚我那篇文章寫得很不錯。大概從此腦中有了我的印象了。後來胡先生翻譯一篇小說,題目好像是《米格兒》,是說一個女子不負舊盟,願意終身伺候殘廢丈夫的故事。我又在《生活周刊》上作文讚美,以為此類文章對於江河日下的世風,大有挽轉功效。胡先生第二次又翻譯了一篇性質相類的小說,曾於小序中提及我的名字,說蘇雪林女士讀我所譯的《米格兒》,寫信鼓勵我多譯這類文章,我也打算譯幾篇雲雲。胡先生對於一個學生竟用起“鼓勵”的字眼,你看他是怎樣謙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