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四·情思 適之先生和我的關係(2 / 2)

在那幾年裏,胡先生一有出版的新著作,一定簽上名字送我,如《白話文學史》、《詞選》、《廬山遊記》、《胡適論學近著》等,他主編的《努力周報》、《獨立評論》,每期都由發行部給我寄來。可是我為人極為顢頇,又奇嫩無比,接到他寄給我的新著,竟連道謝信都不回他一封。即如我在收到他替我撰寫的一副對聯(聯文見我近著《台北行》“春風再坐”一節),也未有隻字稱謝。好像胡先生欠了我的東西,應該償還。這些事我現在回憶起來,疚心之極,可是當時的胡先生卻一點也沒有怪我。氣量之寬宏,古今學者中試問有幾?

抗戰發生後,胡先生奉命赴歐美宣傳,我們沒有再通信。直到三十八年,五月間,我毅然離開武漢大學十八年的崗位,到了上海。聽說胡先生那時也在上海正準備出國,打聽到他住址去謁見他。胡先生對待我非常親熱,說我寫的那封勸他快離北平的信,太叫他感動了。我一共見了他兩次,第三次我自杭州遊覽西湖回,帶了一大包龍井茶葉和二包榧子送他。他出門去了,留條托侍役轉送,也未知他究竟收到沒有。

我以前寫信給胡先生,僅稱“適之先生”,自一九五二年胡先生來台灣講學,我寫信和當麵說話,便改稱“老師”了。自己年齡漸長,閱曆漸深,“價值觀念”也愈明了,對胡先生學問、人格愈來愈尊敬,覺得非這樣稱呼於心不安。記得一九五九年夏胡先生在師範大學畢業會上演講,我那一年為療治目疾,也在台北,聽講時恰坐在前排。胡先生演講當然是關於師大畢業生為人師之道,不知怎麼,胡先生忽然說為人師不易,他自己教書三十年,不知自己究竟給了學者多少好處,所以聽人稱他為師,每覺惶愧。譬如他所教的北京女師大國文係,出了好幾個人才,像女文學家蘇雪林,到於今還“老師”、“老師”地稱呼他,真叫他難以克當。胡先生說時望著我笑,在台上的杜校長及其他幾個也望著我笑,羞得我連頭都抬不起。後來杜校長在他辦公室招待胡先生等,我恰從門口走過,胡先生欠身對我打招呼,意欲我入內共享茶點,我竟匆匆走過了。我的羞怯天性至老不改,而大師之如何的“虛懷若穀”也可以更看出來了。

我對胡先生的尊崇敬仰,真是老而彌篤。記得去秋在南港胡先生第二次請我吃飯時,我坐在他客廳裏,對著胡先生,受寵若驚之餘,竟有一種疑幻疑真的感覺。孔子、朱熹、王陽明往矣,蘇格拉底、柏拉圖、亞裏斯多德及曆代若幹有名哲人學者也都不可再見,而我現在竟能和與那些古人同樣偉大的人,共坐一堂,親炙他的言論風采,豈非太幸運了嗎?誰知這種幸運竟也不能維持多久,胡先生也作了古人了。

(選自《蘇雪林自傳》,江蘇文藝出版社199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