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四·情思 想起四川的耗子
——子年談鼠
今年適逢甲子屬鼠。一九五二年,我自海外回到台灣,攸忽過了三十一二年,巧逢鼠年,幾及三個,但以今年大家談鼠的興趣最濃。打開報章雜誌,總讀到談鼠的文章,見大家談鼠談得這麼高興,我不妨也來湊一腳。
老鼠之為物,到處都是,而四川老鼠則碩大、狡猾,巧於智謀,工於心計,好像具有人類的靈性,其宗族又異常繁多,人家屋子容不下,甚至擴張地盤,到了街巷。
民國二十七年夏,為避日寇的侵略,我隨國立武漢大學遷移到四川一個三等縣的樂山,與老鼠開始周旋,才知四川老鼠之可惡與可怕。
樂山那個縣份大街上,雖已鋪有柏油路麵,比較偏僻的街巷,所有人行道仍用石板鋪成。石板下麵是溝渠,石板每塊相接處留寬縫,下雨則雨水由石縫漏下溝中。街道上便不致積水。有許多老鼠竟在石板下的溝渠兩旁打洞,作為巢穴,繁殖子孫,常自石板縫鑽出覓食。白晝也公然在街道上施施行走,並不畏人。人說“老鼠過街,人人喊打”,四川則並無此說,人們對於老鼠已見怪不怪,並且知道它們種類繁多,打不勝打,喊亦無益。就是狗兒貓兒遇見這些老鼠也懶得追撲,因為每條石縫都是它們逃脫之路,才一追撲,它們已逃得無影無蹤了。既如此,又何必白費氣力,習慣成自然,貓狗對鼠兒也就視同無睹了。
至於人家的房室更是鼠類的天下。白晝它們在庭院固自由出沒,滅燈後,它們在屋子裏更奔馳跳跑,打鬥叫鬧,不但你吃的東西擱不住,任何物件都不免於它們利齒的齧咬。真像柳宗元所記永州之鼠,搞得那主人家“室無完器,椸無完衣”,那家主人因自己屬鼠,故愛鼠而不殺,我們並不都屬鼠——即屬鼠也不曾愛鼠。
人家告訴我老鼠慣偷油,連盛在油瓶裏的油也會偷。果然,我有一瓶油在廚房庋架上,老鼠竟能將那軟木塞拔開。瓶口小,鼠嘴雖尖,也伸不進,則以尾伸進,蘸滿了油,再拖出讓友伴舐吮。輪流來,一而再,再而三,你一整瓶的油便去了半瓶。老鼠又會偷蛋,我買了一籃蛋擱在庋架上,每天總會少幾個。疑心是房東家中小孩幹的,問她又矢口否認。房東告訴我這應該是老鼠的傑作,他就曾親眼見過老鼠的這種把戲。他曾有一籃蛋擱在地上,見一隻大鼠四隻腳緊緊抱住蛋,仰麵躺臥,然後又來幾隻老鼠銜著它的尾巴,拖著走入它們的巢穴,共同享受。
老鼠偷油偷蛋的伎倆天下一般,本不必說。但我的油瓶塞得極緊,自己用油時,拔開尚費力,又擱在一條甚狹的庋架上,它們竟能拔開瓶塞,未將瓶子弄倒摔於地上摔碎,功夫真正不凡。至於那籃雞蛋,係懸掛於梁上,檻距灶頭丈許遠,竟能一鼠仰臥抱蛋,群鼠拽其尾空中飛渡到灶頭,更不知它們用的是何種方法,可讚之為神通了。這種老鼠的神通,我至今還想不透!
抗戰時代,物力維艱,我們教書匠每天為柴米油鹽發愁,哪裏經得起老鼠無窮盡的偷竊?總是設法嚴封密蓋,使這群“宵小”之徒無從施技。可是戰時後方一個玻璃罐子或一個馬口鐵盒子視同罕物,我們隻有用川地粗陶製的泡菜壇。這類大小壇子便是我們儲藏養命之源的器皿,大大小小,高高下下,床底桌下,到處陳列。一到夜晚,老鼠成群而至,掀開壇蓋,各取所需。那合力掀揭的聲音,蓋子落地破碎的聲音,它們劫略得手後滿屋狂舞亂竄的腳步聲和吱吱地所唱勝利之曲的聲音,譜成一闋交響樂,倒也異常熱鬧。次日起來一看,除了鹽罐它們不動外,糖是整塊扛去(四川的蔗糖是紅砂糖熬成,大塊有重數斤者),幹豆筍條、麵粉和其他少許餅餌都淺了幾層,並撒得滿地都是。雖說老鼠渾身帶有足資傳染的毒菌,我們那時也顧不得,東西得來不易,豈忍將所餘的廢棄,收拾一下,仍照吃不誤。真像柳子厚所記永州愛鼠的主家“飲食皆鼠之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