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署上房有個女仆掘地埋死鼠,真的掘到一小罐的銀子並金飾數件,於是闔署傳染了掘寶狂,你也掘,我也掘,結果皆無所得。小張聽說蘭溪縣署曾經長毛駐紮,斷定必有窖藏。我祖母寢室前麵有一天井,井中有個石砌的花台,擱著幾盆花。小張一夕忽神秘地對祖母說,她半夜起來解手,看見花台下冒起白光,下麵定窖有銀子,何不掘開看看。祖母開始不信,過了一段時日後,小張又說某夜她又瞧見一隻白兔,滿天井亂跑,她一趕,那兔便鑽下花台不見了。財神這樣一再示兆,聽者豈能不動心?於是我祖母叫小張到前麵花匠處借來幾把鋤頭,會同婢女阿榮、菊花並力來掘,小張當然最為踴躍。先放倒花台,再從白兔鑽入處向下挖,開始一日可挖一二尺,後來阬子深了不便用力,一日之工,僅得數寸。我姊妹也加入幫忙,掘及五六尺,地下水湧出,隻好用銅麵盆將積水一盆一盆戽出,用一扇破門板作梯上下,個個沾手塗足,弄成了泥母豬。後來水愈來愈多,不勝其戽,挖掘工程已無法進行。外間卻已轟傳知縣夫人得了一個大窖,金銀幾百萬。被祖父知道,進上房,將大家喝罵一頓。吩咐將阬子照舊填平,花台照舊豎起,那掘窖的事也就不了了之。別人倒沒有什麼,隻有小張惋惜不置,她說財神爺屢次顯靈,總不能沒有道理,再挖下一二尺,一定可以掘得寶藏,於今白白丟開手,還不知便宜誰呢。
舊時代縣官衙署內,上下人口,多以百計,良莠不齊,魚龍混雜,奸盜之事,時有所聞,甚至產生私娃的醜事也在所不免。在我幼時便親眼看見這幕戲的上演,主角是連珠嫂。這女人也是從太平鄉間趕來蘭溪縣署的。她丈夫已死,僅存一女,交給外婆帶領,以便輕身出外傭工,年紀約三旬左右,貌雖不美,也還長得幹淨。祖母收容她後,將她安置上房最後一進屋子裏,與我姊妹隔室,與一方姓女仆同居,叫她替我們一家做鞋,漿洗衣服,並做各種打雜事務。
連珠嫂性情溫和,照料我姊妹可稱小心周到。待我尤厚,所以我特別歡喜她。
我姊妹家塾前麵不是有一座土山嗎?山高陽光足,女仆們洗了衣服總來山上晾曬,傍晚便收折了回去。家塾後麵住著一位師爺,也是家鄉窮親眷,來此混飯吃的。連珠嫂每日收了衣服便順便到師爺房中去疊折,和他談談家鄉事,有時候便請那師爺替她寫封把家信。
不知為什麼連珠嫂的肚皮漸漸大了起來。她隻好整日躲在那後進屋子裏,低頭做針線,輕易不敢走到我祖母跟前。我姊妹年齡均幼小,渾然不知,與她同室的方媽卻已瞧料了幾分,總是開玩笑似的問她:“連珠嫂,你近來吃了什麼補品,身體發福了,你看你的肚皮一天天高起來,原來衣服都會繃不住哩。”連珠嫂聽方媽這麼說,臉皮總是漲得通紅,連聲道:“沒什麼,沒什麼,我同你吃一樣的飯食,發什麼福?不過我這條棉褲裝的棉花太厚,褲腰折在肚前,看起來肚皮便顯得高些罷了。”她們這樣一回一答,我姊妹仍聽不出一點苗頭。
後來我們家裏來了一位遠房祖姑母,闔署稱她為“姑太太”,她對我祖母為表示恭敬起見,並不敢姊呀妹的亂稱呼,仍尊稱為“太太”,對我祖父則稱“老爺”。這位姑太太是個久曆江湖的婦女,見多識廣,一見連珠嫂便發現她竭力遮掩著的秘密,對我祖母說道:“太太請莫怪我直言,那個連珠嫂肚子裏已有了東西了,趁早打發她回鄉下去吧,否則讓她把私娃生在縣衙裏,豈不是一場大晦氣?況這話傳到外麵去,老爺治家不嚴,對老爺做官的聲名也不大好的。”那個時候,女人在別人家產子,認為對主家不利。私娃娃當然更認為不祥。
姑太太對祖母的一番話,被好事者傳到連珠嫂的耳朵裏,她倒臉紅耳赤發作了一場,說哪裏來的什麼姑太太,赤口白舌冤枉人,說我懷著私娃娃。想必她生有一雙“馬快”眼,就瞧得這麼清楚。我是個寡婦,這個聲名可擔當不起。等到天氣暖和,我脫了棉褲,大家見見“包公”,那時候,我不打歪她那張臭嘴才怪!這裏幾個名詞,需要注解一下。“馬快”是縣署裏專門緝捕盜賊的人,眼睛最銳利,壞人壞事,一見便知。包公即包拯,以善於斷案著稱。我們鄉間凡疑難案件之得明白解決者,即稱為“見包公”,這也是中國民間死典活用的聰明處。
那連珠嫂雖在後屋生氣罵人,卻並不敢到祖母麵前與姑太太對質,可見她的心虛。
待臨盆日近,連珠嫂隻好裝病臥床。傍晚,她準備大半便桶的清水並草紙等物。腹痛發作,強忍不呻,待到孩子快要出來才坐上便桶。方媽有心要參究此事,那晚偏寸步不肯離房,坐在連珠對麵,燈下綴補著一件舊衫,一雙眼時刻斜溜過去,覷著連珠。據方媽事後向我們的描繪:她看見連珠坐在便桶上,臉色青黃。大冬天額角冒出一顆顆的汗珠足有黃豆大,臉上肌肉抽搐得連麵目都改了形狀。約有半頓飯的時光,見她連連努力,忽聞咚一聲,似有重物墜水,稍停片刻,又像有液體物傾瀉而下。連珠用草紙拂拭,一連用了幾疊紙,才掙紮著爬上床睡下。
第二天,她的病居然痊愈了,起身照常工作。方媽趁她不在房中,揭開她的便桶,疑案也便揭開。於是悄悄叫我姊妹近前,隻見一雙慘白色小腳向上翹著,嬰兒大半身浸在血水裏。我們駭怕不敢多看,方媽卻細驗一下說是個小男孩,活活淹死了太可惜,假如連珠事前說明了肯送給她,她倒願意收養的。
祖母得知此事,怕連珠會尋短見,倒也不敢責罵她,隻叫丫鬟阿榮對她說,生出來的東西必須趕快收拾,不可放在房中,不然,天氣雖冷,日久爛臭起來也是不得了的。連珠嫂被人捉住真贓,嘴硬不起,隻好將死孩子提出便桶,用件舊衣包裹了,趁黑夜攜出縣署,在署後荒僻處掘地埋掉。
那個作為禍首的師爺知道紙包不住火,半月前便托故請假返鄉去了。連珠在縣署養息了幾日,也隻有卷鋪蓋走路。她向我祖母叩別時曾說了幾句頗為得體的話,她說:“太太,我做下那件事,實對不住您老人家。太太量大福大,有什麼晦氣也會轉變成吉祥,請您老不必把這件事放在心上。”連珠產後失於調養,又感受風寒,得了咳嗽症,還有幾項產後症,回家鄉後,健康始終未能恢複。加之大家又瞧她不起,聽說回去不久便鬱鬱而死。
因她待我厚,我始終可憐她,聽見她的死信,還傷心過一陣子。
方媽,即與連珠嫂同一室的那個女仆,雖來自鄉間,一字不識,卻頗有俠義精神,曾攘臂出麵,替一個可憐同性爭生存的權利,雖無結果,總算難得。今日專打“裏身拳”的須眉男子對於這個女人恐尚有愧色,所以我樂意在這裏介紹她。
祖父因家中子弟眾多,聘請家庭教師乃當務之急。在蘭溪縣署時,聘了一位富陽籍秀才,姓王,聽說學問尚不錯。他在縣署附近賃了幾間屋子與妻女同住。師娘聞出於富陽大家,腳纏得極小,走路嫋嫋婷婷,風吹欲倒,有時尚須扶牆摸壁,始能行動。自幼讀過點書,能寫出一封文理尚算清順的信,論容貌隻能算“中人之姿”。王先生卻生得一表人才,頗嫌妻貌不能匹配;加之師娘腳又太小,不能操勞家事,一切委之女傭,家中常以盜竊為苦,柴米油鹽還得丈夫親自經管,他對妻子遂更不滿了。
王先生在我家教了一年的書,謂秋闈期近,要辭館回去預備。妻女則送回富陽鄉下家中住。王師娘聽說要回去,日夕啼哭。方媽常奉祖母命到她家送東送西,見了師娘情況,深為訝異,問其緣故,師娘才道出她的苦情。
原來王家在富陽鄉下尚屬地主之家,擁沃壤數百畝,夏屋渠渠,倉充廩滿。婆婆年未五旬,寡居後和一個管租的本家有了曖昧,嫌媳婦在家礙眼,百計折磨她。又鄉下人家勤儉,事必躬親,見媳婦荏弱無能,更加憎惡。據王師娘說她在家的時候,飯都吃不飽。因為飯一熟,婆婆便顆粒不剩鏟取回到自己屋內,菜肴整治完畢也一托盤托回,閉門與管租人共享。她的宣言是世間隻有媳婦伺候婆婆,沒有婆婆伺候媳婦的理,況且我們家不勞動便沒飯吃,要吃自己淘米去煮,自赴園中,拔菜去炒。這些事,王師娘又苦於做不得。
師娘未隨丈夫到蘭溪時,本誕有一子,周歲時患病,轉為驚風,婆婆並不請醫為之診治,夭折了。過了三天,婆婆尚不叫人收葬,卻將死孩暗暗擱置媳婦寢室門口,媳婦半夜起遺,又沒有燈燭,摸黑出戶,一腳踹在小屍體上,嚇得魂魄消散,未免大呼小叫,又挨了婆婆一頓痛哭。
王師娘母家也算有錢,奈父母雙亡,當家的是兄嫂,嫂對她不仁,兄又懼內,回母家不可能。丈夫經年在外遊學,偶而回家,同他訴訴苦,他怕母親,也不能為她作主,何況夫婦感情本不甚厚,訴苦也是枉然。
王師娘受苦不過,曾投繯一次,索斷墜地未死,哥哥聽得這個消息,覺得麵子難堪,出麵與妹夫交涉,要妹夫將妹子接出同住。那次夫婦在蘭溪組織小家庭,便是她哥哥交涉的結果,誰知脫離火阱不過一年,又要投入,她當然不甘。
師娘哭對方媽說,回去隻是死路一條,要死不如死在蘭溪,求方媽替她買毒藥,想和她的女兒同歸於盡。
方媽回來把這些話說給祖母聽,祖母也不勝惻然。想到王家不肯用人,師娘又無力照顧自己生活,若能派一女仆隨去,情況或可改善。況以縣長之命派人送歸,也許她婆婆會稍存忌憚。祖母以此意與我祖父相商,祖父亦未甚反對,方媽既與王師娘相熟,便遣她去,方媽也慨然答應了。
到了富陽鄉間,王先生僅停留數日,便一肩行李到鄰縣朋友家裏去讀書了。婆婆與那姘夫故態複萌,並不因方媽係蘭溪縣署派來,將她放在眼裏,竟教她和媳婦一同挨餓。幸而飯雖鏟去,鍋中尚存鍋巴,方媽加水重煮,勉強填飽肚子,沒有菜,方媽替師娘到鎮上買點鹹菜之類作為下飯。婆婆尚因煮鍋巴費了她的柴薪,每日指桑罵槐,教方媽過不去。一日,方媽忍不住,同她辯了幾句,王婆借此翻臉,鍋裏連鍋巴也鏟去,倉廩都加了鎖,實行堅壁清野,這可教她主仆無計可施了。方媽到鎮上辦了小鍋小爐,買米在房中自炊。師娘自蘭溪帶來的一點私蓄不久用盡,生活又陷窘境。寫信給丈夫求援,好容易得到他居停主人回音,說王先生為求讀書環境清淨,屢遷其居,現遷居何處,不詳。
王師娘想到一個無辦法中的辦法,她對方媽說,聽說新來的富陽縣長過去與我哥哥頗有交情,現在我寫一張呈文,曆述受惡姑虐待苦況,請求縣長公斷與姑析居,隻須分給幾畝田,兩間屋,我便可以生活了。可是誰代我到縣裏呈遞呢?方媽自告奮勇,願意去試一下,於是王師娘細細寫了一道呈文,典質釵環,雇了一頂小轎把方媽自鄉間抬到距離三四十裏的富陽縣署。方媽也在蘭溪縣署中住過,認識縣署一點門徑,到傳達室找到一個二爺,千求萬懇,請他將呈文當麵遞給知縣老爺。那二爺倒笑著答應了,可是方媽坐在署前石階上自晨至於日昃,不見老爺升堂,也不見傳她進去問話。饑腸轆轆,兩個轎夫怨聲載道,隻好請他們在縣署前小館吃了一頓。又到傳達室,找那二爺,問他結果,他說我們老爺今天公務太忙,不能斷理這種小事,你先回去,過幾天有傳票到,你再來吧。方媽隻好回家。
等了兩個多月,富陽縣署毫無消息,王師娘又撰寫了一道呈文,托方媽再去縣署一次。方媽找那傳達二爺,二爺這一次變了臉色,說道:“上次那呈子我已看過,婆媳不和是人家常事,哪有因此求分家的理?況且俗話說‘清官難斷家務事’,這種案子你要叫我們老爺怎樣斷?我勸你趁早回去吧。你同王師娘非親非故,要你強出頭,豈不太好笑嗎?”方媽曆數王師娘慘況,聲淚俱下,那二爺隻是不理。
方媽磕頭下跪再三懇求,有一個人扯方媽出去,悄悄地對她說:“你這個大嫂怎麼這樣不明事理,俗話說‘衙門八字開,無錢莫進來’,你想空手入公門,那日子還早得很哩,況且傳達室隻管往來賓客名片的傳遞,不管呈文,你強迫他去呈,恐怕要害他挨頓板子。不過有錢事情便好辦,他可以轉托刑房老夫子替你設法。”方媽問他要多少,他說至少鷹洋二百塊,因為錢不止一個人得。方媽道:“我沒有錢,不過我有理,縣老爺是父母官,百姓是他兒女,父母看見兒女要死能不救嗎?”那人冷笑道:“理,理,沒聽說媳婦控告婆婆也算是理,這樣天也要翻過來了。你快回去算你便宜,不然,哼,莫怪我們對你不客氣!”
這樣纏磨到天色將黑,方媽情急,想起彈詞唱本裏“擊鼓鳴冤”的故事。縣衙大堂原高高架著一麵大鼓,方媽想敲,不見鼓槌,她迅速自轎中取出攜來的紙傘,轉過柄,向鼓上“蓬”就是一下。眾人沒防她有此一著,一齊吆喝道:“這女人發了瘋嗎?怎敢這麼大膽!”你推我扯,要把方媽叉出大堂。方媽死賴在地上,大聲叫屈,意欲驚動裏麵。於是皮鞭毫不容情亂抽下來,把她抽得號啕大哭。眾人怕她鬧得沒個收場,七手八腳把她塞進原來的轎子,喝令轎夫抬起快走,若再逗留,連人帶轎一起押進“班房”——那時牢獄之稱。方媽這一回赴縣,不但未替王師娘申得冤情,反而落了一場很大羞辱。
方媽兩次赴縣的事是瞞不了人的。王家那個管租托主母名義,寫信給我祖父,先感謝遣人護送媳婦返鄉之德,但又說方媽挾持蘭溪縣署威勢,幹涉人家家事,尤其不該者,挑撥舍下姑媳不和,若不早日召回,恐於老公祖清譽有損雲雲。我祖父讀了此信果然著急,特派一幕友一男仆到富陽王家致歉,嚴限方媽立即隨回。
方媽與王師娘作別時,師娘哭得異常淒慘,她說:“方嫂,你這一年多以來多方保護我,吃盡苦辛,你的恩德,我隻有來生報答。你去後,我是一定活不成的!”方媽也沒有話可以安慰她,隻勸她趕緊找回丈夫,仍出外生活為是。但王先生考舉人落第,羞見江東,竟不知棲身何處。
方媽離開王家後,那個婆婆與姘夫追究王師娘二次告狀之事,辱罵之不已,更加痛毆,王師娘之女因缺乏乳水,早殤,她再度投繯,這一回索子倒未斷,成全她脫離了苦海。
上述王師娘的悲劇,以今日眼光來看,似乎太不近情理,但確係事實。舊時代親權太重,惡姑虐媳至死,並無刑責,婦女缺乏謀生技能,即有,而以沒有社會地位故,也不能離開家庭獨立生活。加以纏腳的陋習,把一個人生生阬成了殘廢。像王師娘的故事,雖是一個特殊例子,但像《孔雀東南飛》裏的劉蘭芝,陸放翁妻唐氏的遭遇,卻是常見的。於今大家主張複古,痛罵五四新文化的領導者為罪不容誅,我倒希望他們來讀讀這個故事。
至於我自己幼年時對舊時代的黑暗與罪惡,所見所聞,確乎比現代那些盲目複古者為多,是以反抗的種子很早便已潛伏腦海,新文化運動一起來,我很快便接受了,至今尚以“五四人”自命,也是頗為自然的事。
(原載台灣《傳記文學》第9卷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