啞子伯伯裝了一肚皮的“古聽”,講起來層出不窮,而以取寶者和野人故事為最多。取寶者的故事有七八個,大同小異。無非某處有寶,眾人都不識,一日有取寶者告訴以取寶之法,主人不肯出賣權利,要照取寶者所傳方法,自己來取,卻總因一著之差失敗了。那一著之差便是取寶者故意不賣的“關子”。所說野人好像是一種半人半怪的生物,說是人,卻長著一身長毛,與猩猩相似,又愛吃人;說是怪,卻又不能變化,並且相當愚蠢,容易被人欺騙,甚至送掉性命。“野人外婆”是舊時代傳遍全國,深印兒童腦海的故事,情節極像外國的“紅風帽”。我想這個故事與紅風帽當出於同一根源。像西洋童話裏的“玻璃鞋”——又名“仙履奇緣”,不是曾見於唐代段成式的《酉陽雜俎》嗎?雜俎的玻璃鞋,卻是雙金縷鞋或紅繡鞋什麼的,女主角於溪中拾得小魚,初養之碗中,魚長大甚速,易處之於缸於塘,女郎的幸運之獲得,是由這匹感恩的魚教導的。這又和印度摩紐之逃避洪水之禍是因他所救一魚告知,如出一轍,我們不能說兩者沒有關係。
啞子伯伯也說洪水故事,我們第二代人類的祖父母是一雙兄妹結婚而成夫婦。與今日流傳於苗瑤倮羅各族間的傳說也一絲不爽。兄妹二人自高山頂滾一對磨盤下來,磨盤相合則兄妹結婚,為人類傳種,否則仍為兄妹。也虧得向天問卦得準,不然地球人類便及他們之身而絕了。世界都有洪水故事,都說第二代人類的祖宗是兄妹為婚的。伏羲與女媧是一個例,此外則印度、波斯亦有其說。
她說的“冬瓜郎”、“螺妻”,我於七八年前曾記錄下來投台灣出版的某兒童讀物。“螺妻”與《搜神記》所載謝端遇螺仙事,雖有文野之殊,故事性質卻是一樣。此事現在經我考證和希臘愛神阿弗洛蒂德誕生於螺殼,有同一淵源的可能。
目前邵氏公司與國聯大打對台的“七仙女”,原出“二十四孝”董永賣身葬父。啞子伯伯說下凡與董為妻者乃是織女娘娘。後來我讀幹寶《搜神記》也說下凡助織者是織女。劉向《孝子圖》則說是天女,天女即是織女。她為天孫,見《史記·天官書》與《漢書·天文誌》。又為天女,則見《晉書·天文誌》。東坡詩“扶桑大繭如甕盎,天女織綃雲漢上,往來不遣鳳銜梭,誰能鼓臂投三丈”,是根據《晉書·天文誌》“織女星在天紀東,天女也”。不知在電影裏何以變為七仙女,說是玉皇大帝的第七個女兒。
希臘以我國昴宿為七仙女星座,謂獵人星在天行獵,七仙女回翔其前,因為昴宿與參宿本相接近。中國天文並無七仙女星座,而民間卻有七仙女之說,凡女人誕育女兒至六七人者則被人取笑謂為七仙女下凡了。電影公司的七仙女或者有所本,而所本則必為民間故事。
“馬頭娘”故事也是啞子伯伯說過的。黃帝妃嫘祖為蠶絲始祖,未聞她有馬頭之說,但《三才圖會》所畫嫘祖像背後隱約有一馬形。三國時代張儼有太古蠶馬記,幹寶《搜神記》敘此故事更為詳備。總之,我們所養之蠶說是由一女郎變成的。我考埃及有河馬女神,巴比倫金星之神易士塔兒也曾一度為馬首神,希臘地母狄美特兒曾幻變牝馬以逃海王之逼,以後即以馬首女神形受人祭祀。印度的馬頭觀音,日本曾有好幾個學者考證未得結果,其實與上述諸故事皆有相聯的關係。
我現在研究民間傳說,凡故事經民間代代口耳相傳者,大都能保持其千百年或數千年前的型式,一經文人點染,原來色彩便漶漫,原來意義也失落了。譬如閩台所最崇祀的大女神媽祖,本來是女水神,也是海女神,具有世界性,傳入我國當甚早。開始時,她的性質與世界古海女神尚相通,自林默娘之傳說起,人們隻記得這位女神是宋初人,把以前的傳說都付之遺忘了。
啞子伯伯所說的故事大都樸素單純,完全民間風味。所以我們還可拿來和世界神話傳說相印證。若她是文人,她說的故事便不會有什麼價值了。
啞子伯伯在蘭溪縣署住了幾年,祖父寫信與故裏族長們相商,分了她幾畝薄田,並替她承繼一子,她便回到鄉間去了。以後我們不再談起她,大概她所過生活仍然免不了替人搓麻索,講古聽哄小孩,如是而已。
三 最早的藝術衝動
我自幼富於男性,歡喜混在男孩子一起。當我六七歲時,家中幾位叔父和我同胞的兩位哥哥,並在一塾讀書。我們女孩子那時並無讀書的權利,但同玩的權利是有的。孩子們都是天然武士,又是天然藝術家,東塗西抹,和掄刀弄棒,有同等濃烈的興趣。我祖父是抓著印把子的現任縣官,衙署規模雖小,也有百人上下。人多,疾病也多,醫藥四時不斷。中藥一劑,總有十幾裹,裹藥的紙,裁成三四寸見方,潔白細膩,宜於書畫。不知何故,這些紙都會流入我們手中。我們塗抹的材料,所以也就永遠不愁枯竭。孩子又都帶有原始人的氣質,紙上畫不夠,還要在牆壁上發泄我們的藝術創作衝動。隻須大人們一轉背,便在牆上亂塗起來。大頭細腿的人物,“化”字改成的老鼠,畸形的貓兒狗兒,扭曲的龍,羽毛離披的鳳,和一些醜惡不堪的神話動物,都是我們百畫不厭的題材。
一天,祖父的親兵棚買來幾匹馬。孩子們天天去看,歸來畫風一時都變了,藥紙和牆壁,憑空添出無數兒童韓幹和少年趙子昂的傑作。
我作畫,大約便是這時候開始。每天,我以莫大的興趣和他們到署外去看馬,歸來又以莫大的興趣來畫。記得有一天,一兵跨著一馬,在空院中試跑,那馬不知何故發怒,亂跳亂躥起來,控製不住。我恰當其衝,被馬一蹄踢開丈許遠,倒在路旁,但竟絲毫未曾受傷,可謂天佑。後來給大人們知道了,給了我一頓嚴厲教訓,並禁止我再出署外。但他們一個不留心,我又溜出去了。那時我在姊妹中是個頂不聽話,頂野的孩子。
記得又有一天,不知誰給了我一隻寸許長腰子形的脂盒,白鐵所製,本來半文不值,但我覺得它形式頗似墨盒,歡喜得如獲異寶。將它仔細洗滌幹淨了,記不清在哪位叔父的墨盒裏,剪來了一撮絲綿,又記不清問哪一位哥哥,討了一枝用禿的毛筆。我用刀將筆杆截去半段,作為一枝小筆,同我的小墨盒相配,以便作為隨身的文房四寶,庶乎一發現某處牆壁尚有空白,衣囊中掏出筆墨來立刻便畫。截短一枝筆管,在我那時年齡的小孩,也並非易事。記得曾被刀子勒傷手指,出了許多血,並且還潰爛了一些時光。小兒們總愛同他身量相稱的小東西,讀聖女德蘭傳,聖女幼時愛打造祭壇,燭台、花瓶,樣樣東西都小,蠟燭是兩枝蠟火柴。去年我遊裏修聖女故居,見牆窟尚保存她親手建設的小祭壇一座。看了這個,回想自己兒時的故事,不禁發出會心的微笑。
我那苦心經營的文房四寶,一進衣囊,便出了岔子,墨汁漬出,染汙了一件新衣,又得到大人們一頓教訓,好像是挨了一頓打。不過現在已記不清楚了。那時我畫馬的興趣之濃,恰如我某篇文字所述,當我替祖母捶背或捶膝,竟會在她身上畫起馬來。幾拳頭拍成一個馬頭,幾拳頭拍成一根馬尾,又幾拳頭拍成馬的四蹄。本來捶背的,會捶到她頸上去,本來捶膝的,會捶到腰上去,所以祖母最嫌我,也就豁免了我這份苦差雲雲,這些話都是當時的實景,現在回憶,每忍不住要笑,並且有些吃驚。史稱古時有一善於畫馬的大師,每日冥想馬的形態,並模仿馬的動作,久而久之,自己竟變為馬。這種藝術史上的靈異記,並沒有什麼意味,不過凝神之至,像我幼時那麼發迷,我相信是有的。其實我那時雖愛看馬,也不過胡亂看看,說不上什麼實地觀察,雖畫馬畫得那樣發迷,也並沒有把馬畫好,六七歲的孩子能力究竟是有限的。不過那時的藝術創造衝動卻真的非常熱烈而純粹。
十歲以後,能夠看小說,那時風行繡像,西遊、封神、三國都有許多的插畫。我也曾加模仿,不過原圖太精致,不易模仿,偶然用薄竹紙映在上麵,描其一二而已。
十一二歲時,父親從山東帶回一部日俄戰爭寫真帖,都是些戰爭畫,人物極生動,並多彩色。它和三國、封神同樣是打仗的寫照,但炮火連天,衝鋒陷陣的場麵,似乎比長槍大馬戰三百合的刺激性強,所以每日展覽不厭。孩子們幻想濃烈,我和一個比我小二歲的胞弟每天亂談,捏造一篇貓兒國的故事,貓兒與老鼠開戰,情節穿插極其熱鬧,居然自成章回。這一部“瞎聊”,雖然尚不知用文字記錄,但卻有圖為證,那些圖便是從日俄戰爭帖東抄西湊而來。記得當時是畫了一厚冊,可算是我幼年繪畫的傑作。惜此圖後被我自己撕去,不然現在翻開看看,一定蠻有意思。
我姊妹共三人,大姊長我五歲,從妹愛蘭,少我一歲,她們都歡喜針線,幹著女孩子正式營生。我則看小說,作畫,完全不理會她們那一套,即從彼時起,植下了文藝的根基。
四 蘭溪縣署中女傭群像
當我的祖父在浙江蘭溪做縣長時,縣署上房除祖母身邊兩三個丫鬟外,又用了幾個女傭。人數究有多少,於今已記不清了,橫豎那時代人工廉,米價賤,普通人家用幾個奴仆,視為常事。記得縣署裏那許多幕友,有的每月薪水僅僅八九兩銀子,也要養活一家老小,並且雇用個把傭人,何況堂堂縣太爺的衙署呢?
上房有個李媽,來自鄉間,年紀未及四旬,一口牙齒卻已完全脫卻。聽說她懷孕一個女兒,懷孕期內,口中牙齒像熟透的果子無風自落,嬰兒下地,她也變成癟嘴老婆子了。鄉下女人不知愛美為何事,不過牙齒全無,咀嚼太不方便,也不能竟置不理。有人傳授她一個土方,用老鼠脊髓骨一條,焙幹存性,加入麝香一錢及藥數味,一齊研為粉末,作成藥膏,每晚臨睡,敷在牙床上,則一口新牙自然長出。
李媽頗相信這藥方,看見我們用鼠籠鼠夾打到老鼠,一定討去配藥。一連配過幾劑,每晚認真敷貼,始終沒有效果,後來也就懶得再找這些麻煩了。
李媽女兒年僅十八,已嫁二年。一日,自鄉間來縣署探視其母,便在上房暫時住下,順便幫幫她母親的忙。那時我的二嬸娘患肺癆已臥床不起,李媽女兒常在她身邊傳湯遞藥,二嬸咽最後一口氣時,她又恰恰站在病人榻前。回鄉後竟也得了癆病,不過半年便死了。據那時代民間傳說,癆病患者腹中生有“癆蟲”,平時潛伏,臨死,蟲始自病人口中飛出,其狀有類蚊蠅,但形體更小,它必飛入病人親屬口中,所以癆病每代代相傳,或全家傳染。若非病人親屬而站得太近,蟲也會誤投的。李媽女兒之死,便是為了這個緣故。
我稍長後,讀了些科學書,才知肺病果有菌,但屬植物性。病人周圍事物均附病菌,痰唾中尤多,若不消毒均可傳染給人,並非狀類蚊蠅,臨死始自病人口飛出。李媽女兒在我二嬸屋裏混了半個月,她自鄉間來,不像我們之已稍具抗疫性,是以病菌一侵襲到她,便乖乖獻出她青春的生命。
李媽僅此一女,聽到她的死訊,當然悲痛萬分。一年半載之後,也漸淡忘。一日她到我姊妹的家塾外土山上收晾幹的衣服。那土山高數丈,登其巔,可眺望縣署外景物。西邊望去是一片郊野,荒煙蔓草間,土墳累累,似從前此地乃係叢葬之所。那時斜陽一抹,照著這些土饅頭,景象倍覺淒涼黯澹。李媽見了此景,好像大有感觸一般,她初則站在土山頭癡癡地望著,繼則口中發出唏噓之聲,斷斷續續地說道:“墳……墳……人死了,便歸到這裏麵,永遠不能再見,啊,我的女兒……我的女兒……”她索性坐了下來,掩麵啜泣,又不敢放聲大哭,隻低低嗚咽著。她的眼淚不斷淌下來,以致前襟盡濕。我那時隻是個七八歲的小孩,不會勸,隻會陪著她流淚。李媽越哭越傷心,一直哭到像肝腸斷絕的光景,尚不肯住聲,後來有幾個女伴來,才把她扶了回去。那幾年裏,我家接連死人,家人號泣,見過不少,但李媽那回的哭女,卻使我深受感動,曆久不忘。所謂母子天性,所謂生離死別的悲哀,均於李媽那回一哭見之。一向嘻天哈地,憨不知愁的我,才開始上了人生第一課,領略了人生真正的痛苦。
另一女仆姓潘。我祖父之入仕途是由浙江瑞安做縣丞開始。縣丞衙署局麵仄小,不能用男庖,潘媽初來係替我們當廚娘,後來祖父升了縣長,她便改變身份做一個打雜的傭婦。祖母把五叔托她帶領,她又成了五叔的幹奶媽。
她的稱呼由“潘嫂”蛻變而為“老媽”,倒是逐漸而來的。大概她初以家貧沒飯吃,出而幫傭,丈夫死後,家中更無親人,遂安於我家而不去。在我家四五十年,在傭婦輩中,也算得資深望重。祖母令我們小一輩的尊稱她為“老媽”不許更呼潘嫂。叫慣了,連祖母和我母親一輩都稱她為老媽,老媽二字便成了她特殊的頭銜,一直頂著到死。
老媽年輕時曾經過洪楊之亂,被洪楊軍擄去當了女夥頭軍。她常常和我們談洪楊軍也即民間所謂“長毛”的到處燒殺淫掠的慘況,不過她對官兵也沒有好評。賊去官兵來,官兵去賊又到,雙方交綏數次很少,借此搶劫倒是真的。老百姓的身家性命,便在官賊雙方拉鋸戰中,給拉得七零八落。官兵除了劫掠銀錢之外,殺、燒、奸淫三件事總不至於幹吧。照老媽說,一樣。有時指百姓窩藏盜匪或竟指為盜匪,把百姓房子憑空放火燒了,將百姓頭顱斫了去,一籮一籮抬去報功。把女人奸淫過後也砍下了頭,頭發剃去半邊,混充男匪,雖則女人耳輪有戴耳環的穿孔,但上下蒙蔽以邀軍功,誰又理會這些。
老媽在我家幫傭,竭忠盡智,成了我祖母有力的臂膀。對於她自幼帶領的五少爺,更像親生兒子般,噓寒問暖,愛護周至。光複後,祖父罷官歸太平故鄉,老媽也跟到鄉下。又過了七八年,始以老病死,壽八十三。我家因她為老仆,且係有功之臣,衣衾棺木,一切從厚,即葬在祖母預築的墓邊,俾祖母百年之後,主仆仍然相伴。
從前女仆年齡每在二十以上,二十以下的隻算婢女,不過婢女是花錢買來的,女仆則為自由之身。祖母在蘭溪縣署雇用一個女仆,年紀大約隻有十八九歲,喊她什麼“嬸娘”、什麼“嫂”都好像使她承擔不起,又不能像丫鬟一般喊她名字,因其年輕活潑,祖母便從其姓呼之為小張。
小張雖年輕,見的世麵卻不少。原來她是金華知府衙門的婢女,年長擇配,嫁了府署中的一個二爺。那二爺因事被開革,回到蘭溪原籍當小販度日,叫妻子出來傭工,以補家計。小張常對我們談說金華府署中事。她說府署以前曾被長毛軍盤踞多年,殺了人便埋在後花園裏,掘出的骸骨有幾十籮筐。又說廊廡下埋了七隻大缸,每缸可盛十幾擔水。缸上本鋪有花磚,知府大人為砌花廳的地坪,將磚移去利用,缸口遂現出於地麵了。那些缸口也奇怪,無論天晴下雨,總是潮濕的。有人說缸裏藏的是金銀,想挖開看,知府不許,因之大家也就不敢動。據小張說知府是囑心腹家丁挖過的,缸裏隻有些碎磚瓦,雞毛,並無他物。她又說長毛用大缸盛些碎磚石掩埋地下做什麼,想必缸中財寶已被知府掘去,故意造此言騙人;又或者窖藏已被先入城的官兵得去了。小張堅信“財氣”是有主的,應該屬誰便歸誰得,別人強掘,窖藏會變化為碎石清水之類,或自原來位置,自動轉移到十數裏外去,這幾大缸財氣的主人此時尚未來,等他來了,自然會變成滿缸金銀。不過若那主人甘心放棄,窖藏也會另覓他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