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四·情思 山窗讀畫記(3 / 3)

看了這一部中國畫錄,我有幾個感想,可以在這裏贅述一下。記得梁啟超先生在《情聖杜甫》裏曾說“藝術是情感的表現,情感是不受進化法則支配的。不能說現代人的情感一定比古人優美,所以不能說現代人的藝術一定比古人進步”。這話曾引起新文學評壇一場大辯論。誰勝誰負,暫不去管它,我個人的意見卻很以梁氏為然。以中國山水畫為例,便可以看出。中國山水晉代是萌芽時期,唐代是進步的時期,宋,元,明三代則為發展最高的時期,今人所長,古人已有;古人所長,今人反無。譬如我們常見的中國山水畫最不講究“透視學”(Peispective),一幅之上,萬壑千岩,重複合遝。甚至遙峰之頂,忽見帆檣,近水樓台的體積,小逾樹杪的飛鷺。但宋明之畫則很少這類毛病。中國山水畫又不講光學,陰陽向背的形勢,混亂不清,但前文所舉的董源,巨然,王詵均為十世紀的人,對於這個,反知道注意。古人作畫取景極多變化,今人則如一個模子倒出。科學固然隨時代進化,藝術文學之事卻未必一定後來居上,這可證明了。但這中間應當還有一個原因在:古人取法大自然,且富於創造的精神,以蹈襲為恥;而後人既為“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之說所誤,專去弄那“文入畫”“寫意畫”的玩意兒,又與自然隔絕,一味以模仿古人作品為能事,模仿的畫好像八股中的“賦得詩”,自然要墮落到陳陳相因,了無新意的途徑上去了。

古人作畫講究大結構,如上文所舉李龍眠董源長卷,元氣淋漓,魄力磅礴,富有藝術上“偉大”,“雄厚”,“莊嚴”,“崇高”諸優點。相對之頃,如聆金鍾大鏞之鏜鞳,如睹萬馬列陣之堂堂,如仰崇城巨墉之屹立,如臨宗廟殿堂之肅穆,令人耳目發皇,精神壯旺。這才可以象征一個大藝術家的力量,一個擁有數千年文物曆史民族的心靈。後代文化頹廢,畫家也思想局促,氣象凋耗,這類“大手筆”,便不容易見到了。所以清代平金川等曆史畫隻好假手於西洋教士郎世寧,而近代以政府的力量也獎勵不出一幅可觀的史跡畫。近來一些自命名家的藝人隻知畫一匹骨瘦如柴的老馬,一隻哈叭狗似的獅子,幾匹雛雞,幾條小魚,而且鹵莽決裂,古法掃地,自美其名曰“解放”,曰“藝術的反叛”,還要一次兩次到外國陳列去,使那些沒有見過中國精品的西洋人以為中國畫原來如此,我真想替中國真正藝術叫冤了。

中國原是個敗落的舊家,破銅爛鐵堆積很多,珍寶古玩可也不少。這幾十年來外人挾其雄厚的財力,和精明的賞鑒眼光,巧取豪奪,不知弄了我們多少好東西去。吳世昌在《大公報》《史地周刊》上所發表《近五十年中國曆史文物之喪失》和《我國石刻及古畫之流出海外》兩篇文字,中國文物被攘奪於異邦人之多,令人驚愕。今年古物運英,引起國人的反對,說恐怕國寶有失,無物可贖,用意未嚐不善,但我們須知道實際上故宮精華,久已被那些白蟻式的管理人暗中蛀蝕得差不多,這次出洋的古物恐怕在故宮中隻算得二三等的貨色罷了。我們雖不勝其敝帚自珍之情,人家見了,也許還有曾經滄海難為水之感呢。就像這一部《中國畫錄》吧,裏麵的精品,故宮裏現在又何嚐找得出?一國的文物為國民思想情感之所寄托,文物被人搶奪了去,其關係之大不下於土地和主權的喪失。我們看外國人如何寶愛他們的文化結晶,回頭再看我們一班不爭氣的子孫將祖宗珍貴的遺傳,一年一年大批向海外送,不禁愧汗無地。而且中國曆史文物究竟不是無盡的寶藏,經得幾回消耗,再過十年,我們這民族恐怕要成為像斐洲土人一樣赤裸裸地一無所有的民族了吧?何況我們那個同文同種的好鄰居,正在努力接受我們文化的遺產,以便將來移花接木,向世界誇耀自己為東亞文明世家,我們這些祖宗的心血結晶,在將來世界人的眼裏,也許要認為是別人的光榮吧?法國勞郎司教授(P.A.Laurens)曾說中國民族是個“犧牲的民族”(Une Nation Sacrifiée),血與汗的努力是她的分,成功的果子,卻讓別人享受。我看了這些流到海外的藝術品,想到將來種種情景,又怎樣能不為這可憐的犧牲者的前途,放聲一哭!

(選自《文學》雜誌,1935年11月,5卷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