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四·情思 故鄉的新年
中國是個農業社會,對於過年過節,特別起勁,這也無怪。我們“七日來複”的製度已全付遺忘,更談不上什麼“周末”,一年到頭忙碌勞苦,逢著年節,當然要痛快地過一陣,藉此休息筋骨並調劑精神。
我的故鄉是在安徽省太平縣一個僻處萬山之中的鄉村,風俗與江南各省大同小異。自離大陸,忽忽十年,初則飄泊海外,繼則執教台灣,由於年齡老大,且客中心緒欠佳,每逢年節,不過敷衍一下聊以應景而已,從前那股蓬勃的興趣再也沒有了。現特從記憶裏將我鄉過年情節搜索一點出來,就算回鄉一次呢。
我家在太平鄉間也算是個鄉紳之家,經濟雖不富裕,勉強也可度日,因之一切場麵均須維持一個鄉紳體統。我們又是一個大家庭,平時氣氛已不寂寞,到了過年時候當然更形熱鬧。大概一到臘月,即一年最後一個月,我們便步入了“過年”的階段,全家上下為這件事忙碌起來。
家鄉做衣裳都是先上城上鎮選購了衣料,然後請裁縫來家縫製的。全家大小每人都要縫件新衣過年。大陸冬季氣候,不比台灣或南洋,冬衣是棉襖、皮裘一類。皮毛可由舊物翻新,棉則非新不可。講究點則用絲綿,既輕且暖,穿在身上十分舒適。這類材料,配個粗布麵子,你想適合麼?當然非綢緞不行,於是一家為了做新衣服,先要大大支出一筆。
鄉間家家養豬,並養雞鴨。祖宗原是我們惟一宗教信仰的對象。到了冬至那一天,從豬欄裏牽出一頭又大又肥的豬,雇屠夫來殺。殺剝後架上木架,連同預先備下的十幾色祭品,抬到祠堂祭祀祖宗——祖祭是由拈鬮決定,並非每家每年都要當值。
祭祖畢,將豬抬回家分割。至親之家要送新鮮豬肉一二斤不等,餘者則醃成臘肉,或切碎成肉丁和五香灌製香腸。一頭豬的腸不夠,要預先到肉鋪添購幾副,才能做成許多串腸子供大家庭食用。醃雞、醃鴨、醃各色魚也於此時動手。豬頭必須保持完整,頭部隻留毛一撮,以備將來應用時編成小辮,上插紅紙花。同時醃下首尾留毛羽的大公雞,長二尺以上的大鯉魚各一,稱為“三牲”,留作除夕“謝年”之用。
以後又翻黃曆,在臘月裏,挑選一個吉日,做年糕米粿等類。材料是糯粳米各半,水磨成粉,搓半幹,撳入棗木製的模型中。那些模型雖比不上《紅樓夢》裏什麼“蓮葉羹”的銀製模型精致,花色卻頗繁多,有“福祿壽三星”,有“劉海戲金蟾”,有“黃金萬兩”、“步步平安”,還有“財神送寶”、“觀音送子”等,無非是取個好兆頭罷了。糕餅製成後,入大蒸籠蒸熟攤冷,用新泉浸於大缸,新年裏隨意取若幹枚,或炒或煮,用以招待親朋,一直要吃到元宵以後。
做妥年糕米粿,接著送黃豆到豆腐作坊換取豆腐。換來後,切塊,煎以香油,漬以青鹽,盛於瓦缽,供正月裏佐膳之用。因為新年裏有好多天買不到豆腐。
孩子們最歡喜的莫如“做糖”了。先預備了炒微焦的芝麻、爆米,用溶化的麥芽糖在熱鍋裏將這些材料混合,起鍋趁熱搓成長條,拍得方整,利刀切片。純粹的黑白芝麻糖,頂香、頂好吃;單是爆米的則為次等貨。花生米、蠶豆、豌豆、葵子,逢到新年,消耗量數可觀,所以也要大事預備。
送灶,各地皆在臘月廿四,我鄉為了廿四接祖,故改在廿三。香煙紙馬外,供品裏必不可少的是麥芽糖和糯米圓子二色。因為灶君上天,將在玉皇大帝前報告我們一家這一年裏所行各事。人們行事總是惡多善少,老頭兒據實上陳,我們尚感吃不住,倘若他一時高興,加些油鹽醬醋,那豈不更糟。麥芽糖和糯米團最富黏性,黏住灶公牙齒,他上天奏事的時候,說話含糊不清,玉帝心煩,揮手令退,他老人家自己也內愧於心,及時住口了。愚弄鬼神一事,我們中國人可算聰明第一:宋代便有“醉司命”,用酒糟敷滿神龕,使得灶公醉醺醺地上天無法播弄是非。獨怪灶公年年上當永不覺悟,這種顢頇老子,真隻配一輩子坐在廚房裏,火烈煙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