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女作家,八十歲上還在寫作,現在已活了九十歲,雖然五官靈敏,神智清明,筆是早放下了。我們去拜訪她時,隻見滿屋灰塵厚積,窗幃和沙發套罩破舊不堪。她身上穿的一件襯衫,多月不換,已由白色變成灰黑了。她見我們來很表歡迎,自己抖率率地在酒精爐上煮了一壺茶請我們喝。可是,我們看見那茶杯的垢膩,誰又喝得下去,隻有捧著杯假品了一陣,便擱下了。談起來,才知她有一個女兒,現已五十餘歲,嫁的丈夫還算有錢,但一向同她意見不合,對於她的作品也不甚佩服。她每星期來看母親一次,給母親帶糧食來。她母親窮到這地步,室中當然沒有什麼可以藏儲新鮮食品的冰箱之類。所以她吃的永遠是陳了的東西,肉是醃的,蔬菜是幹癟的。法國麵包離開烤爐半小時便發僵,一星期以上,便硬成石塊了,可憐這位老女作家,每天便將她的老牙根來對付石塊。她每天在酒精爐上摸摸索索,煮點東西,從來不下樓一步,外麵節季的變遷,都不知道。我的朋友替她帶了一基羅的行將下市的葡萄來,她高興地喊道:“瞧,這是才上市的麼!”
我另外一位朋友是一個畫家,留法前後已二十餘年。告訴我她所住的公寓有一位老畫家,雖有兒女,每年聖誕節才來看他一次。他患病在床,兒女恰不在巴黎,當然不能來伺候。他斷了氣,陳屍榻上,一直過了三日,人家才來替他收殮。像我前文所舉那位老女作家,過去在文學界大有聲名,至今她所誕生的某城,有一條大街以她之名為名,以表城人對她的尊敬,但她暮年生活潦倒至此。這位畫家也是對藝術界有很大貢獻的,而死時幾如齊桓公之“蟲出於屍”,有兒女卻等於沒有。名人尚如此,普通人又將如何呢?
二
法國人口本來稀少,這一次戰爭,壯丁的犧牲,雖沒有一九一四年第一次世界大戰那麼慘重,但也可以說相當多。現在法國政府最感頭痛的,是老年人的過剩。自從醫藥進步,衛生設備周全,人類壽命的水準都提高了。但是人類工作精力的延長,卻不能和壽命的提高作正比。一個人到了古稀之年,究竟隻能算是一個屍居餘氣的廢物。當國家富庶,時代升平,老人星特殊燦爛,可說是一種祥瑞,否則倒成為災殃。我們倘然在巴黎街上蹓躂蹓躂,所接於目者都是步履龍鍾的老翁,和鶴發駝背的老婦。在公共汽車,地道車裏,所遇見的,也都是些孔子要以杖叩其脛的人物。更奇怪的,他們差不多都不良於行,男人還可以說是因為過去打仗受傷,女人呢,她們並沒有去當娘子軍,為什麼大都跛著一隻腳,扶著拐杖,很艱難地在走路?這由於什麼關係:是氣候?是食物?還是什麼腳氣病?請教法國人,他們自己也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大約是見慣了反不知注意的緣故吧。這班老人對社會貢獻已等於零,穿衣吃飯住房子還是和普通人一樣。據說現在一個法國青年或壯年,平均要維持三個人的生活,並不是他們自己贍養父母,這班老人是政府和社會共同挑擔著的,把重稅加在他們身上,那也等於要他們負擔了。法國政府對於老人過剩問題,雖然甚為焦慮,可是既不能學中國古書所說,某地每將老而不死者舁入深山,聽其餓斃;或效法非洲土人,將老年父母逼上高樹,闔家合力搖撼樹身,使其跌下枝頭而亡,也隻有聽其自然罷了。
生活既難,可以工作的老年人,總還是勉強工作。政府各機關的人員,商店的職員,以及各種比較輕便些的職業、崗位都是老人占著。假如你請教他們一件事,把個字條兒他們看,摸索老光眼鏡,那是他們第一步萬不可少的手續。老人生理機能退化,工作效率當然不會怎樣高,行動也嫌過於遲緩。從美國來的人常慨歎道:拉丁民族,已是日趨衰老,在法國人身上更充分表現,這滿街疲癃殘疾的老人,便是具體的例。是呀,法國人行動的緩慢,連我這個從東方古國來的人,都覺得有些不耐煩,那些朝氣勃勃的美國小夥子,怎樣瞧得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