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法國人善於享樂人生,過去巴黎繁華甲天下,婦女的衣裝,成為全世界的模特兒,好似從前中國的上海。但現在情形已大大不同。你走到巴黎最繁盛的街道,像Rue de Faubourg,Rue de Saint Honore時裝型式,既沒有從前的善於變化,衣料也大都淡素單純,像香港各衣料店那麼五光十色,無奇不有,一半也比不上。香港無論男女,都穿得花花綠綠,街上所見婦女衣衫花樣,很不容易發現有雷同的。婦女們每天盛裝得過節一般,一年到頭逛商店購買衣料,叫裁縫做衣裳,巴黎人對此也要自愧不如的。總之,現在法國人生活過得都相當刻苦,外表上雖不大看得出,我們知道他們腰帶都束得緊繃繃,有似第一次戰後企圖複興的德國人。法國教育界也相當清苦,所以教員授課甚多,並為人補課,企圖額外的收入。我初到時曾到一個專為外國人而設的法文學校,上了一些時候的課。這個學校曆史頗久,名譽極佳,其中教授均具有多年教讀經驗,教法極其精良。但我見其中教授每人每天上正課二小時到四小時,另外還為學生補習二三小時。女教授上了課以後,還要回家料理家務,甚至燒飯洗衣都自己動手。看他們年齡大半都在五十以上,教書累得聲嘶力竭,我實在不勝同情,但普天下教書先生都窮,何況又值大戰以後?他們不這麼苦幹,又怎樣能維持一家子生活!
巴黎大小商店,星期日一例關門休息,倒不去論它了,大部分的店子自星期六下午關閉起,一直要到星期二上午才開。巴黎是個有名的不夜城,於今普通商店,天才黑便上了鐵柵門,晚間在街上走走,除了幾盞路燈,到處黑沉沉的一片。一方麵是他們講究休息,一方麵也由於社會一般購買力低落,生意蕭條。巴黎報紙到星期日也一概停版,隻有一二份星期日出版的報紙應個景兒。這倒是我們中國不常見的事。小商店和攤販為了生意難,也就沒有從前老實。買東西交錢給他們找,往往會故意抹去幾個法郎。水果等物本來不許挑選,但他們倘看見你是黃臉皮的東方人,總是把爛的枯癟的給你。同他略一爭論,他便把東西一把搶回,不賣了!記得我曾在一家書鋪選擇兩本舊書,一本是九十法郎,一本是七十,當我將書交給店主,轉身到書架再尋別的書籍時,他已將書的價碼,各加一豎,每本書憑空貴了一百法郎了。這雖然是極小極小的事,也可見戰爭所破壞的不但是物質,也破壞精神。
不過法國的治安究竟比中國不知強多少倍。我是在香港住過一年的人,香港匪風之盛,至今教我談虎色變。略為有錢的人,家裏鐵柵門無論白天黑夜,鎖得嚴密無比,稍不留心,便遭械匪闖入。報紙上天天有商店和行人被搶的新聞。鬧市上走著的人,手表、錢袋可以被人硬行搶去。偏僻的巷衖,和行人寥落的道路,那更不在話下。我覺得香港下層階級的人,在有人處是平民,無人處便立刻變為匪。不但下層階級,便是受過教育的學生,有機會也要幹這一手。我有一個女友,便曾被一中學生搶去了數百元港幣。在香港沒有錢,日子不容易過,有點錢,又要日日夜夜提心吊膽,這種地方豈不太可怕而又極端可厭麼?在巴黎雖然說不上道不拾遺,夜不閉戶,但這種精神威脅,卻完全沒有。在香港住過的人來到巴黎,最感到痛快的便是這一件事。
(選自《歸鴻集》,1955年台灣暢流半月刊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