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三·履痕 擲缽庵消夏記(2 / 3)

“雲巢”以上,天高風勁,鬆樹便變為矮小,有高僅尺許或數寸者,莖幹盤曲如蛟龍,枝葉楚楚,風致百出。雖然這麼小,閱寒暑皆當在數十以上。我們見了,愛不忍釋,簡擇所喜歡的,各拔數株,擬帶回家裏作為盆景。又回魂草是黃山特產,它不需要多少水澤而能生活。你將它擱置書架,或收藏笥篋,經過了幾年,看去像已枯死,沃點水又青翠起來。周蓮溪女士乃北京女師大生物係畢業生,在安慶第一女中教生物,她這次遊黃山一半也為了想采集些植物標本。她曾采得若幹種珍異的植物,並發現某地有銀耳。胡教授羨慕不已,請她奉讓,她不肯。她說黃山氣候適宜銀耳的種植,她下山後將鼓吹此事引起大家注意,為本省開辟富源,將來都知周蓮溪是發現者,為什麼將這榮譽輕易送人呢?但我們下山後,那些盆景鬆樹皆枯萎而死,沒有一棵得活,蓮溪銀耳樣本則尚未帶回家,便被擲缽庵老鼠偷吃了。

黃山太高,動物亦難生存,從無虎狼麋鹿之類,連雉兔都立腳不住。相傳有神鴉,既不死,也不繁殖,自古以來隻有一對,饑則向人索食,狎昵如家禽,我們未見。但有一種小鳥,大如麻雀,碧羽黃襟、白眉紅嘴,鳴聲如戛玉,清脆悅耳。在獅子林曾遇見一隻,被胡教授開槍打得粉碎,無法做標本。煮鶴焚琴,我頗為之不樂,可是我們後來還不是也糟蹋了若幹黃山草木嗎?

我們在擲缽庵安居下來後,三餐後,大家下下象棋,或到附近散散步。山中澗水,流到庵前彙成一潭,長闊丈許,深可數尺,水色湛碧,淨不可唾。我們都悔未帶遊泳衣來,否則每日下午午睡後,來潭中遊泳,豈非消暑之一法。不過水極清冷,我們身體都不算強健,久浸其中,回家恐要發瘧疾或風濕等症。逞一時之快,貽日後之患,哪裏劃得來?

那麼,長日悠悠,做什麼呢?我們就來喝茶。我們三人都可說有盧仝癖的,在家時,每日本茶不離口。黃山茶葉有名,本庵亦備有多種售客。向那位知客僧買了幾種,即用那潭水烹煮。泉洌茶香,一甌在手,頗有兩腋生風之樂。我也算品過多少種茶葉,說到水,無錫惠泉、西湖龍井也嚐試過,但好像都不如黃山茶味之清甘醇厚。我高興極了,要那知客僧出讓一隻白鐵箱(即美孚煤油公司所出,可盛五加侖油量),獨自一個便買了茶葉十斤,頭等貨至三等都有,預備帶到上海一半送人,一半自享。

到上海,用自來水泡,味道完全變了。在山中時,三等貨的葉子都好,現在頭等也不靈了。這才知道我們所買茶葉原屬尋常,不過在山中時泡茶用的泉水含有某某幾種礦物質能瀹發茶味,加之煮水用砂缽,燒的是山中取之不盡的鬆枝,苾馥的鬆煙,溶入水裏又能逼出茶香。上海自來水含漂白粉,燒水是用鋁壺和煤球,泡出茶來當然不是那回事了。可見喝茶之事不能近代化,古人清福我們也不易享受。

黃山產幾種草藥,如何首烏、於術,更有食用品石耳。我國人迷信人參,以為有起死回生之力。對何首烏更多神話,謂真者,即生長千載已具人形者,服之有返老還童之功。西太後之不老,有人說是李蓮英謀到一個好何首烏進獻給她的關係。我們當然沒有這樣好運氣,即遇著,恐也買不起。於術倒易見,山中野人常掘來賣給遊客,一個核桃大的索價五個銀元,一厘都不讓,為什麼這麼貴,因半月一月也掘不到一個。我買了五個,帶下山後都送人了。聽說也不見得有何好處。

石耳燉肉味極清美,也補人。此物生高峰石上,采取不易,差不多是用性命交換來的。野人錐鑿絕壁,係長繩千尺,如猿猴攀緣而上,再用小鏟細細將那緊附壁上的石耳鏟下,一整天也鏟不到半斤,並且不是每天都有這樣成績。失足摔下,你想還堪設想嗎?從前我國貧民階級真可憐,為了僅足生活的微貲,什麼苦都肯吃、什麼險都肯冒,黃山藥民不過其一例而已。

在黃山消夏的佳趣,第一是靜。

遊客遊黃山多喜順起,即從前海起,經過擲缽庵,不過在這裏歇歇足,喝杯茶,便出山去了。多數為趕路,抄捷徑走了。所以這裏很少人光顧,成為我們三人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