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並非沒有晨昏的變化,你早上起來,也看見那豪富的太陽在萬峰顛峰遍灑黃金粉末。傍晚,雖處深穀之底,也可以看見那窈窕的晚霞,在樹梢頭,向你炫示似的,抖開半天的綺緞。更有多情的白雲,時時飛來簷際,甚還入室升堂,似來慰藉你的幽寂。這裏也並非沒有聲音,聲音還多著哩!流泉的嗚咽、樹葉的摩戛、小鳥的嬌鳴、秋蟲的幽唱,譜著世間最優美的旋律,合奏一闋交響曲,使你耳邊永遠蕭蕭瑟瑟地不斷,但這並不足妨礙那個“靜”。我們覺得時光大流此時似乎已是停止,我們忘了過去,忘了將來,也忘了現在。不僅癡瞋愛欲廓然而空,數十年深鐫心版的生活經驗也漸漸模糊,漸漸消失了。我們的靈魂融化在大自然裏,不知莊周之為蝴蝶,蝴蝶之為莊周了。“山靜似太古,日長如小年”,忘記哪位古人所作的兩句詩,我以為頗合於我們當時的情況。我國八世紀時的道家每到深山大壑住上幾年,與塵世隔絕,接受自然的洗禮,這是有道理的。記得詩人徐誌摩也有一段警辟的見解,他說:“人是自然的產兒,就比枝頭的花與鳥是自然的產兒;但我們不幸是文明人,入世深似一天,離自然遠似一天。離開泥土的花草,離開水的魚,能快活嗎?能生存嗎?從大自然,我們取得我們的生命;從大自然,我們應分取我們繼續的滋養。哪一株婆娑大木沒有盤錯的根柢深入那無盡藏的地裏?我們是永遠不能獨立的。有幸福的是永遠不離母親撫育的孩子,有健康的是永遠接近自然的人們。不必一定與鹿豕遊,不必一定回‘洞府’去;為醫治我們當前生活的枯窘,隻要‘不完全遺忘自然’一張清淡的藥方。”
第二佳趣是清。
我不知何故一生最惡塵埃。一個人住在城市裏多日不沐浴,身上便汗垢厚積,指甲幾天不剔,便藏垢納汙,變成烏黑烏黑的,人前伸出來,多麼地不雅觀!屋子最討厭了,每天省不得那一段灑掃拂拭之勞,倘偷幾天懶,呀!寫字桌和文房四寶,滿架的書籍,塵埃都積有分許厚,手指一接觸便是一層灰,每引起我莫大的煩惱。因此,我每次預備作文,定要費去大半天的勞力和時間,將書齋先大掃除一次,否則我的文思像被塵埃壅住,塞死,引不出頭緒來了。
人們說我們地球母親也像生物之需要飲食。她每一晝夜吸收太空中數以千萬計的流星,那些流星一進地球大氣層便燒毀了,變成各種氣體作為地球的營養,遺灰則變作塵埃,一晝夜落於地麵者據說達六千噸之巨——或謂六萬噸,這數目字我記不清。人到中年身體便逐漸肥胖,我們地球母親也是日積日厚,總有一天臃腫到不能行動,忽然來個中風,來個心髒停擺,那麼整個大地的生靈也將和她同歸於盡了。可是,你聽我的話用不著發慌,那個日子遙遠著呢,預作杞憂,大可不必。
不過塵埃確是厭物,你以為屋子已灑掃清淨了,屋縫一道陽光便可叫你看出真相。但見那道陽光裏,微埃亂舞,舞得那麼熱鬧、那麼起勁,不知我們每日呼吸著這種空氣,何以沒有個個得肺癆?
無怪乎從前人管人間做“紅塵世界”而亟思脫離它。
但大氣層的塵灰似乎下向海洋和深山落,即落也微乎其微。我航過幾次海,敢向你寫保證書,深山則黃山消夏才第一次經驗到。我看擲缽庵工友灑掃屋子不過虛應故事,而且好幾天才一回,但各處仍清潔得一塵不染,在這裏,不必每天入浴,身上也無汗垢,手伸出來,十個指甲總是潔白如玉。黃山清得像水晶世界,我們肉體和靈魂也清得像透明了。
不過,做神仙要有“仙骨”,我們這些俗骨凡胎享黃山清福,竟享受不起。說來好笑,肉類罐頭本帶得不少,被人掏摸了些,我們吃得又凶,看看所存已無幾,蓮溪又常覺得身體不舒服,她老是咕噥著:“我發現了一條生理原則,人到夏天應該出汗,而且應該整天汗淋淋地,貪圖清涼,閉住了汗孔,它便會在人體內作祟的。算了吧!我們不如早日回家,補受幾天熱罪,讓汗出個痛快,否則開學後我怕沒精神教書哩!”陳默君家裏有事,常有信催她早歸。於是二對一,我隻有服從多數,收拾出山。原定在黃山住滿一個月,隻住了十五六天,便都回到那火窯一般的家了。
原刊《大道雜誌》錄自《蘇雪林自選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