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三·履痕 擲缽庵消夏記(1 / 3)

輯三·履痕 擲缽庵消夏記

擲缽庵即擲缽禪院,在黃山缽盂峰下。黃山奇峰無數,“三十六峰”不過舉其著名者以言,而缽盂則在三十六者以內,可見這座峰的高峻、秀麗。

為什麼峰名擲缽呢?相傳昔有孽龍在此居住,常出為人害,山洪暴發之禍更是它的傑作。有神僧擲缽將它罩住,從此害絕,而峰及禪院遂以擲缽名了。明陳恭《黃峰三十六詠·缽盂峰》雲:“尊者西來救世濃,婆心曾不計餐饔。缽盂一擲高峰後,麻水從無說毒龍。”這覆龍故事當然是佛教徒所編的神話,但也美麗可愛。

擲缽庵四麵群山擁抱,嵐翠沁人,如處深穀之底,其所處地勢之高下大概與慈光寺相等。這庵距黃山第一站“湯口”的遠近,也和慈光寺相等。譬如說慈光寺是黃山的南極,擲缽庵便是黃山的北極。我們遊黃山假如先從後海遊起,擲缽庵便是第一夜“打尖”的地方。我們出山也可從這裏出去,不必再走回頭路。不過由擲缽庵出山,可經“丞相源”、“九龍瀑”,過“苦竹灘”向太平縣出發。

地勢雖較低下,氣候仍甚清涼。文殊獅林盛夏尚須挾繽擁火,在這裏日午可著單縑,晨暮加件豐毛衫便可,避暑最宜。

我們到時,庵中住持已南遊他往,僅一知客僧應客,二三雜役供灑掃炊爨。那位知客僧開了兩間毗連著的小客房,周蓮溪和陳默君住前麵,我獨居後間。

這裏因地勢平夷,交通較便利,建築比文殊獅林來得考究,疏閣綺寮,明窗淨幾,布置得清雅脫俗。更可喜者佛堂另設,好像客寮為主,佛堂為輔,早晚亦罕聞梵唄之聲。

不但建築托了地勢平夷的福,飲食亦然。所供素齋已比山上可口得多。我們來黃山消夏原來擬居留一個月左右,自知不能長期茹素,各帶了一大批肉類罐頭。在文殊獅林因同桌用膳之客太多,不便打開來吃,到了擲缽庵便和知客僧說我們要吃葷。他說隻管請便,不過不可用庵裏鍋灶,怕菩薩見怪,我們當然答應。

談到這些罐頭食物,不得不感謝那幾個抬我們入山的轎夫。我們每人都備了三四十個罐頭,開始時原用藤籃竹簍裝著,為怕散失,又在宣城街上買了隻大網籃,將這些罐頭和一些零用東西一概塞入,於是那隻網籃少說也有七八十斤之重。過雲巢時,路是逼陡的,並且還要爬一段木梯。那些轎夫真有能耐,三頂轎子半拖半曳弄上去了,這隻網籃,一個人在上拖、一個人在下頂,也弄過去了,以後這隻網籃三頂轎輪流扛抬,走了三天險仄萬狀的山路。我看了那光景,覺得人類征服自然之力果然偉大。從前齊桓公征伐大夏,束馬懸車,以度太行之險。迦太基名將漢尼拔伐羅馬,度阿爾卑斯的摩天峻嶺,戰象馬匹和無數攻城器械都縋了過去。二千年後,一代梟雄拿破侖又照樣演了一幕,我們這點子行李不算什麼。可是抗戰前的勞工也太可愛了,他們替我們服役,工資是論日計算的,叫他們額外付出這麼多勞力,不吭一聲。若在今日,工人氣焰之大、需索之多,這隻笨重網籃非額外出運費不可,否則隻有勞動客人自己扛吧!扛不動,拋棄山腳下,是你活該受損失!

我們到了擲缽庵,吃飯入浴以後,各人把幾日爬山泥土汗漬的衣服洗滌了一下,然後向和尚借了一柄鐵鍬,刨開窗前泥土將連日山中所拔取來的小鬆樹、萬年青、還魂草之類都栽種起來,預備下山時再掘起包裹了帶回家去。

黃山之鬆名聞全國。雲巢以下,鬆樹大皆十圍,叢生危峰頂上,密密重重,蒼翠可愛。黃山屬於紅土層,大小峰巒,色皆作深紫,覆以濃青老綠的鬆林,色調之美,給人以“凝厚”、“沉雄”的感覺,好像宇宙的生命力磅礴鬱結成此大山,非常旺盛,但又非常靈秀。

山勢太陡,終古無人能上,這些鬆樹不罹牛羊斧斤之扼,皆得終其天年,所以常見枯死了的樹,槎枒兀立,亭亭如白玉柱。若像今日台灣的林場,早將它們鋸倒,搬運下山,派了正當用場了。像這種天然富源,無法利用,頗覺可惜。可是也虧山靈設險,不許樵客的窺伺,否則黃山恐早已變成一座濯濯的牛山。因為我國以前讀書人的文房四寶裏的墨,是煙煤製成的,而黃山的鬆樹燒成煤炭,做成墨寫字另有一種圓潤光澤之致。黃山鬆煙墨,遂為國人所寶愛,於是黃山鬆樹凡可以采伐的都給人采伐完了。又附近數裏人家所用柴薪也取之於黃山之鬆,因此被毀壞的不在少數。記得《小倉山房詩集》有一首《悼鬆》長歌,曾替黃山鬆樹大叫其屈。有駿馬鹽車,盤蒸美人諸語,想必是指低地鬆樹而言,至山上之鬆想壽命比當時袁子才還高幾百歲。